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殡仪馆都要整修得那么宽敞明亮。
宽阔的走廊、透射天光的落地窗、洁白的大理石地板和雪白的墙、四处摆放的艳丽鲜花……有人说这是对逝者家属的慰藉——想到家人在如此优雅的地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完成圆满谢幕,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亲朋好友静穆并肩,以哀伤却祝福的心情观望死者从容离开。逝者像一条船,满载着所经历过的快乐烦恼、幸福痛苦和撒落在遗体上的鲜花,一起驶向遥远彼岸……这样的景象,多少能让人觉得宽心吧。
但小小讨厌这样窗明几净、豁然开朗的殡仪馆。它适用于被子孙们簇拥着举办“白喜”葬礼的高寿老人们,适用于生前波澜壮阔种种风光、此时有摩肩接踵的人前来追悼的成功人士们,也适用于或许活得并不那么长久也并不呼风唤雨,但却被很多人关心爱护的平凡小人物……却绝对不适用于母亲侯蓝。
谁说死亡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平等的呢?
滕家没有多少亲戚,侯蓝生前的朋友也就是她商场工作时结交的几个姊妹,以及少数几个善良平和的邻居,最多还有单位里工会和人事科代表会前来公事公办地致哀。殡仪馆里用来开追悼会的最小礼厅也近八十平米,足足可以容纳三十多人。而滕家可以邀请来追思侯蓝的亲朋好友,也不过只有寥寥可数的十几人而已。那样稀稀落落观望相送的场景,只会更令生者备感凄凉吧。
况且对大家说什么好呢?他们最多知道侯蓝身患乳腺癌,却怎能想到她会以自杀这种决绝的方式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滕家不想说谎,但也无法直言事实,虽然这类令人惊爆的消息终究会通过秘密空气散播得人尽皆知。但此刻,滕家人没有足够的心力去应对。
整个城市都被浓得化不开的灰色所笼罩。即使白日天光也无法穿透这石板般厚重的灰,扼杀一切色彩的灰。气象预报说北方一股极寒气流南下,今晚起滨海将普降大雪,把已零度冰冻的气温再度推低。但此刻覆盖了城市的庞大灰暗却不仅仅来自于积雪封冻的云层。而是悬浮的尘埃。由于植被破坏、水土流失、自然失守,遥远西北咆哮的沙尘暴扬起尘埃竟然穿越广袤高原、盆地,洋洋洒洒直侵入南方沿海地区。近一年来,滨海市也渐渐鲜少看见碧蓝澄澈的天宇。城市被污染了。像一个患上了肺癌的病人,在沉重模糊的灰色空气之下面目寡淡地喘息着。坚守着做一座顽强的废墟。
只有眼前火焰具有明亮色彩。舞动着端丽身姿,仿佛具有生命般灼热涌动。
光是看它燃烧的形状,就可以让人痴迷很久。
耀眼的火舌天真贪婪地舔吸所有触手可及的可燃物,噼噼啪啪发出鞭笞般的声响,身躯扩展延伸到那些寂静的死物之上,把自己活泼的灵魂灌注进去,最后让一切烧成灰。白的纸、黑的字、编织花篮的藤条、各色鲜艳水灵的花朵和绿叶就此浓缩塌陷,凝坍成不分彼此的黑灰色尘埃。
殡仪馆临近西门口的露天焚烧炉,专门用来给家属们焚化在追悼会上使用过的花圈、挽联、鲜花和死者生前衣物。没有追悼会,只有家人自己置办的花圈。小小让弟弟多多捧着母亲侯蓝的遗像站在炉前,自己和滕正龄合力抬举着献给侯蓝的花圈、花篮塞进焚烧炉中去。三人沉默着看它们被火焰一点点烧融。然后,多多犹豫着问小小:“……姐……现在是要去看妈妈她……那个……”
小小侧转脸凝视了弟弟一眼,他还小,他恐怕熬不过静候门外等待母亲遗体被火化的那段时间。
“……你不用去。你可以和……爸一起先回家。我会把妈的……骨灰带回来……”
虽然殡仪馆可以免费寄存三年,但终究还是要落葬。侯蓝在临终前曾说希望海葬,其实是不愿意让家里再破费好几万去购置墓地。到了现今时代,家境窘迫的小百姓不要说病不起、活不起,同样也死不起。这件事情上,小小并没有坚持入土为安。俗话说“子欲孝而亲不待”,在长辈活着的时候尽孝才有意义和价值,身后葬在哪里并不一定要强按着传统形式来办。所以和滕正龄商量后决定,骨灰在家里摆放一年后,就按侯蓝遗愿撒往东海。
“……你们先带着妈的遗像回家吧。我在这里等就可以了……”小小把掉落在地上的一朵黄色雏菊丢进焚烧炉,认真地看着它蜷曲枯萎,慢慢转身朝殡殓燃烧室的方向走去。
“不,我们一起等。走吧。”滕正龄话声不高,却不容置疑。
瞥眼望见滕正龄夹着烟的手指略微有些颤抖。应该不是自己的错觉,也不仅仅是因为寒冷。小小想。
等候室内,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解释火化的必要程序,告知家属一些注意事项。多多缩在屋子最远的角落里,塞着耳机听音乐。近一年来他开始发育,身躯节节拔高,虽然仍然是瘦,但身高已经超过小小大半个头,快和滕正龄比肩。但他此刻抱紧了自己膝盖蹲在墙角假装沉浸在强烈的摇滚乐和说唱乐世界中,拒绝面对现实,明明就是个惶惑悲哀、迷失方向的小孩子。
小小也很想躲起来。想痛哭一场。想质问上苍为什么要给母亲安排如此惨烈的命运。想再度回到母亲温暖、无所不包的怀抱。想就此倒头睡下去,但愿再次睁眼醒来时,看见妈妈在自己家那逼仄凌乱的小屋内忙乱的身影……这一切都像是一场噩梦。噩梦的尽头是什么?黑暗之门的背后是什么?想离开这里……
但是现实无法逃避,必须面对和承接。
“……如果没有特殊需要,我们就按照既定程序火化遗体,大约一小时后可以完成。家属是想自己装骨灰呢,还是由我们来装?”
“……哦……你们来装吧……”滕正龄的嗓音迟缓沙哑得不像他自己,随后他背转身,用低微到仿佛梦呓般的声音对着虚空轻轻说,“……小老虎,你不要怕……”
小小愣了一下,心中忽然像被人拧了一把似的揪紧酸楚起来。一颗泪涌出眼眶。
自小小出生后,滕正龄就再也没有这样呼喊过侯蓝。但小小曾听侯蓝的同事——那些一同在商场里工作的阿姨们说起过,侯蓝是一九六二年寅年出生,从恋爱到新婚,最初感情甜美的那七年时间里,滕正龄对她的爱称就是“小老虎”。
母亲临终前带着悔恨和盘托出的“秘密”是真的吗?
这个自己憎恶了很多年的“父亲”,果然是因为强烈的忌妒和仇恨才屡屡出轨吗?
他们之间血肉纠缠、惊心动魄、对峙长久却又不愿意离开彼此的牵绊,是爱吗?
婚姻这种东西,让情侣从爱恋的那扇门欣然携手进入,而后用世俗世界里的家务琐事、个人事业、社会关系融和、财产支配、养育子嗣、子女教育、婚外诱惑、价值观分裂等考题来折磨历练他们几十年……抵达终点时,所剩下的通常也只有“无”。
在滕正龄和侯蓝之间,恐怕更多的还是“恨”。
而当母亲最终把那个本打算带到黄泉路上去的秘密告诉了小小,求她不要恨父亲,当听到滕正龄凭空呼唤出“小老虎”的那一刻,小小却难以置信地觉得,原来他们是彼此相爱的。即使感情恶劣、针锋相对、争执不休、以死相弃……但在内心深处某个最脆弱柔软的角落里,他们切切实实,是相爱的吧。
这样的臆测,能算是某种安慰吗?小小难以确定,但宁愿去相信,他们真的曾经相爱过。
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也不想让彼此知道。
因为漫长的婚姻之路走得太过长久,面对的历练和考验实在超过了负荷,生活令他们麻木和残酷。
不想再记得“爱”是一种怎样的情感了啊。
……小老虎,你不要怕……
……勇敢的小老虎,寒冬里火焰不会那么烫,温暖的火,会把你带往一个新的世界,天堂……
小小拖着疲惫的身躯辗转赶到医院时,天色已渐擦黑。
细小冰晶在云层中汇集,凝结成雪子,然后迅速扩展成鹅毛大雪,被北风携裹着斜斜地飞速落下。
因为侯蓝走得很匆忙,医院里来电话通知还有一些遗漏的资料单需要家属签字。滕正龄和多多捧着侯蓝的骨灰回家去了。小小暂时不想回家。一想到家里没有了母亲,那逼仄的小房子在心上的投影就成了一个悲伤压抑的牢笼。宁可冒着漫天风雪在外奔波也不想回去。
天地这么大。唯一回不去的地方,就是有母亲的家。
“……最末一行要签……这里也要签……还有这里……这里……”
小小顺从地按着医生节节探进的指尖,一行行一页页签署完那些病历和说明文件。
失魂落魄地穿越走廊,慢慢走到母亲侯蓝最后住过的那间病房,站在门边朝内观望。侯蓝原本睡过的床上此时靠坐着一个满头黄色爆炸卷的胖阿姨,面色红润,正在老公陪伴下大快朵颐地吃丰盛晚餐。像不像异次元空间?母亲侯蓝躺在床上的影像记忆竟然恍惚得像一场梦境了……一切究竟是真是假?去哪里寻找母亲留下的痕迹?视线转向南窗。母亲侯蓝就是从这扇窗户纵身跃出,跳下六楼的……就此飞走,消失不见。此时紧闭的窗玻璃上明晃晃地反射出小小自己的人影,同窗外飘着漫天飞雪的黑暗天空叠加在一起……如此虚幻的人生和天空。这一切的存在,有价值吗?有意义吗?
冰雪覆盖黑暗大地。
小小站在楼下花坛边,一动不动矗立在大雪中痴痴地垂头望着脚下已积起一层厚厚积雪的地面。
头顶上方是侯蓝坠下的窗口,这个位置,应该就是她跌落触地的地方。当时还活着,被惊呼的人们抬上担架,运送着残破流血的身体送往抢救室……意识还清醒着吗?那该是有多痛苦。每一寸骨骼、每一块血肉、每一片肌肤都痛不可当。据说人在临终前会忏悔自己的一生,会作出同过往人生截然相反的决定。所以她决心释放自己,对女儿说出了那个折磨了她二十二年的秘密。
滕家长女血管里流动的是源自另一个男人的血脉。
生身父亲是谁?她怎么会率先出轨?那个男人知道她有身孕吗?为什么任由她生下孩子却没和她在一起?她来不及说。混乱的人生轨迹繁复纠缠在一起,哪里是一个临终者所能说得完的……但放开心胸,其实不管怎么算怎么看,最终都是垃圾。最终都要被焚烧干净。
这家医院,就是她最后丧命的地方……
太冷了,身体已经完全被冻僵,四肢躯壳仿佛都不存在了,只有口唇间微弱呼吸时吐出的白气提醒自己还活着。如果就这样站在这里,一直站下去,也许到不了天亮就会冻死吧?如果就此死了的话……小小近乎痴迷地反复想着这个念头。如果就此死了的话……
活着有什么意义呢?可以预见自己未来的人生只有疼痛和悲伤。还有无止境的羞耻和煎熬吧。
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麻木的指间紧攥着一张薄薄的化验单。是母亲还在世时小小为了不放心自己身体状况而作的检验。后来被医生找去告知母亲病情,随后又爆发同滕正龄的争执、母亲跳楼……一直忘记去取。直到今天葬礼之后才想起来。走去看时,惊讶地发现那张薄薄的单子居然还在,被人用大头钉钉在检验窗口边的木板上,随着门口吹进的寒风瑟瑟颤抖着。上面有“滕小小”的名字,化验结果是“阳性”。
已经怀孕了啊。是段冲的孩子。
同那个名叫阿宝的女孩一样,怀上了同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的孩子。
但从三周前起,那个男人就消失不见了。家里的电话无人接听,打去报社也找不到人在哪里,手机永远不在服务区。他就像一个气泡一样从人间蒸发了。他是受到阿宝的要挟而选择躲避吗?还是像上次一样,美其名曰什么“因为太爱你,害怕失去你,所以只有远离你”扬长而去吗?然后等到一切风平浪静之后再转身回来,用可以穿透灵魂的黑色眼眸再一次征服他脚下这些愚蠢的女孩?
母亲长久以来都说小小的命不好。以前小小以为母亲指的是自己出生成长在一个父亲吊儿郎当的家庭,缺少理想的父爱,所以这第一胎的命不好。现在她明白了,侯蓝欲言又止的背后,深深隐藏着的含义是:“你是没有生身父亲抚养长大的可怜私生女啊。”只有弟弟多多才是她和滕正龄共同的骨血,是维系他们这段岌岌可危的婚姻、风雨中飘摇的家庭的强有力纽带。而自己,却是这场婚姻和家庭的破坏者。从一生下来就注定的,无辜的无情的毁灭者,背负着与生俱来的耻辱和罪孽。
母亲婚外情的产物。一个私生女。
侯蓝总希望小小能投好第二胎,嫁给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度过平凡却安乐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