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菜刀有许久没有磨过了,刀锋显得异常钝重。不怎么顺手。
小小紧握着刀柄在砧板上费力地切土豆丝。她近来身体瘦削虚弱得接近崩溃边缘,完全靠焦虑和意志力在作勉强支撑,纤细的手腕被厚重的菜刀拖曳着,一下接连一下撞击砧板,看起来随时都有折断的可能。但是没有。小小微低着头,抿紧了薄薄没有血色的嘴唇,机械式地把去皮土豆剖成片,再横切成丝。手脚麻利地倒下菜油热了锅,碧绿的青椒和艳红的辣椒同淡黄色的土豆丝翻炒在一起,香气很快弥漫了狭小油腻的公用厨房。旁边的煤气灶上正煮着番茄小排汤。弟弟多多再过一会儿就要回家来吃晚饭,刚上高中的他现在正是发育时期,妈妈特别关照小小每天做菜时要注意营养搭配,不能为了省钱总买蔬菜,肉食也必不可少。小小一边炒着菜,一边心里默默盘算着明天一早去菜市场看看有没有新鲜的泥鳅,计划上午熬一锅浓浓的泥鳅汤给妈妈喝。在医院里从那些癌症病人家属处了解到,泥鳅肉性凉,且富含优质高蛋白,最适合癌症病人食补。
弟弟多多还没有回来,小小先回房间看电饭煲里的饭煮好没。推门进去,发现父亲滕正龄也不在屋里,可能去小区门口的超市买烟了。小小独自一人坐在年代久远、已被摩擦得锃亮的木头方凳上发了一会儿呆,目光不知不觉间滑落到五斗橱柜的第一个抽屉。一个念头在心里微微一动。她上次拿存折取钱时,记得看见家里的房产证就压在存折下面。趁父亲不在,先把房产证拿到手!明天去房屋中介所问一下卖房手续!
主意一定,小小疲软的身躯忽然间被注入了活力,霍然从凳子上站起身来跨向五斗橱,拉开抽屉埋头翻找。在各种不值钱的陈年小礼物盒子、套装了各种银行票据的信封下,怎么都找不到房产证的踪影,小小担心父亲随时都会回来,拼命回想是否自己记忆有误,可接连翻找下,却发现甚至连装三张银行定期存折和一张活期存折的黄色牛皮纸信封也不见了。
此时房门被推开,抽着烟的滕正龄走进屋来,父女两人彼此对视了一眼,都不由愣了一下。
“你在找什么?”滕正龄的眼睛被烟熏得微微眯起来,透过蓝色烟雾望着目光如铁的女儿。
“房产证呢?存折呢?”小小强力压抑自己胸腔内烈火般迅速升腾蔓延的怀疑和愤恨,颤抖着问道。
“你找那些做什么?你要多少钱,我会给你。买菜是吧,喏,先给你两百块,一个礼拜够了吧。”
小小浑身都在战栗,咬牙提高了音调,“你把房产证和存折偷偷藏起来了!为什么?!”
“混账!说什么混账话!老子是你爹,是一家之主,家里的东西都是我的,偷什么偷?藏什么藏?!房产证上有我的名字,存折是你妈的名字,没有你的名字,这一点你可要搞搞清楚。”
不知道为什么,小小脑海里晃过刚才用来切土豆丝的钝重菜刀的影像。她垂放在腿边的右手突然再度感受到被沉重刀柄拖曳的迟滞感。如果自己手里还握着刀,也许会朝眼前这个共同生活了二十二年却在朝夕之间变得陌生的男人劈过去吧。她握紧了拳头,用力遏制内心这邪恶恐怖的念头,慢慢伸出手臂,朝滕正龄摊开手掌,“……把存折给我。我明天要去医院给妈妈结上一周的医疗费用……”
滕正龄“嗤”地冷哼一声,抽着烟走到沙发边坐下。烟灰一路撒下,步履沉重得像一头巨兽,年久失修的木头地板在他踩踏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小小没有办法去看他的脸。只能盯着他的鞋尖。
“我还没死。还轮不到你来当家。你妈的治疗费用,我会负责去结算的,你就不用多管了。”
小小仿佛石化一般,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僵硬姿势站在五斗橱边。屋子里的空气凝成了固体,不再流动。小小死死地盯视着刚才滕正龄撒落下烟灰的地板。那里还遗留着几个月前滕正龄姘妇上门逼宫砸场时,被推倒的电视机砸出来的凹坑。损坏的地板只是简单把断裂处的毛刺稍微打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装修翻新。烟灰就落在那枣红色油漆剥落后露出的暗黄色木板上。那么细微,却像黑洞般吸引着视线。
“……滕正龄……你知道乳腺癌很大的成病原因是什么吗?我在医院听那些阿姨妈妈们私底下都在议论——心情长期抑郁、生活不规律、过劳和焦虑——是造成癌症的最大的杀手。这么多年来,这么多年来……你是怎么对待妈妈的?每一次你接到电话就做贼一样跑出屋子去楼下接听,妈妈都面如死灰。每一个你‘加班’的晚上,妈妈都翻来覆去整宿未眠,第二天一早面容憔悴地起来给我们准备早饭。她却一个字也不说。我不知道你除了妈妈以外,外面究竟还有几个女人。但那个肚子里怀了你孩子的阿姨上门来吵闹打砸,我算是亲眼见识到了……这一切,都是你对妈妈痛下的杀手,都是你对妈妈捅出的一刀又一刀……妈妈得的是癌症吗?不,不是的,是你在蚕食她的健康,是你毫不留情地恶狠狠地把她朝死亡深渊里推!”
遗忘了好几天的阿宝那烟视媚行的形象突然跃入脑海。为什么命运会是这样残暴的轮回?难道滕家的女人就注定要面对同样悲惨不堪的境遇?两代人啊,生活环境、所受教育完全不同的两代人啊,为什么碰到男人时,都会在同样的地方触礁折戟?多么古老、多么讽刺。都说太阳之下无新事,这就是老天所要展示的人类贫瘠愚蠢的生活吗?为什么偏偏滕家的女儿就注定要重蹈母亲覆辙,那么厌恶自己的父亲滕正龄,结果却还是爱上一个同父亲一样放荡不羁的混账东西,同样被怀有身孕的其他女孩追上门来面对面谈判……同样撕心裂肺、耻辱罪孽?!
“你一直在伤害我妈妈!你这个杀人凶手,我恨你!把存折和房产证给我!快给我!”小小疯子一般冲到沙发边推搡滕正龄的肩膀,从他唇边摘下烟蒂抛向气窗外。滕正龄火了,猛然从沙发里站起身来,抬手就给了小小一个清脆的耳光,“滚!你有什么资格来吼老子?!”
小小右侧面颊迅速变红,高高肿起,但她没有哭,所有的眼泪都早已经燃烧成灰烬了,她咬紧了嘴唇,死死拽住滕正龄的胳膊,嘶哑着喉咙喊:“……把存折和房产证给我……不然我绝不罢休!”
“姐!爸!”
房门推开处,是刚返家来的滕多多。站在他身后,脸上笑容瞬间封冻的是路芒。他们望着屋子里披头散发、怒目圆睁、纠缠厮打的父女两人,流露出无比震惊的神情。
窗外天色已经擦黑。冬季又一个长夜降临。
侯蓝静静躺在自己病床上,望着白得刺眼的天花板出神。再过几天就是除夕,病房里两名情况稳定的病人被家人接回家了,合家团圆地庆祝新年去了。但病房也并没有因此而安静多少。
斜对面3号床上那位八十二岁高龄的汪老太正愁眉苦脸地被她六个子女所围绕。这六个子女可不是来接老太太回家过新年,而是为了经济问题来谈判的。每个子女家的经济状况都不怎么乐观,所以他们才会把每一块钱都看得比磨盘还大。汪老太太25年前更年期绝经时因内分泌紊乱患上乳腺癌,因为发现得早,通过手术及时切除了原发肿瘤,平安无事地活到了现在,但没想到临到风烛残年之际,验血又发现CA指标飙升,癌症就像个阴险的魔鬼一样誓死不肯放过她。她那六个子女都揣测孤老母亲天年将近,不约而同地把注意力集中到她那间面积只有十五平米,但却位于滨海市中心地带的老式亭子间上。据说一年内就要拆迁。按那里寸土寸金的地价,动迁款可能有近五十万元之巨。另外,老母亲向来勤俭,应该积攒下不少钱。动迁款也好、储蓄也好,到底该怎么分配,一定要在她还有口气的时候就先谈判好。
一直居住在滨海的三个女儿两个儿子结成统一阵营,现在最大的矛头对准了特地从楠京赶来滨海照顾母亲的老三。老三今年也已经五十二岁了,声嘶力竭地为自己辩护:“你们在怀疑些什么?!当年家里把我推出去作了牺牲,插队落户在外地,你们都好好地留在滨海,工作稳定,生活安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知道叶落归根,人要念旧,妈一生病,我就立刻跑来滨海照顾她,伺候她吃喝拉撒,你们呢?一个个天天打麻将的打麻将,跳舞的跳舞,抱孙子的抱孙子……你们还要挤对我什么?!你们对妈尽过多少孝心?!”
“当初妈让你去上山下乡,你一直心怀埋怨,怎么就在老娘重病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发起善心来了?难道没有其他什么目的吗?你自己说,你是不是让妈把她领退休工资的银行卡、存折都交给你了?还有妈那间亭子间的房产证呢?我们去了都没有找到。这不是摆明了其中有鬼么?你是不是想在老娘身体最虚、最脆弱、耳根子最软的时候假扮好人,然后诱逼她把房子转到你的名下?!告诉你,别做梦了,老娘的房子六个子女全都有份的,谁都别想独吞!妈!妈!你倒是摆句话出来呀!你告诉我们,房产证在哪里?”
“……放屁!你们全都在放屁!……”不知道是满腔忠良被诬成驴肝肺而气得不行,还是真实目的被揭露而心虚得不行,老三额头上爆出青筋,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汪老太布满褶皱的脸缩成一张枯叶,连连摆手,她什么事情都搞不清楚了,她只希望眼前这六个自己亲手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亲生子女能放过她,给她一点最后的安宁。
侯蓝透过她子女晃动的脊背构成的人墙望着衰老憔悴的老太太,她的目光是遥远而清冷的。同情吗?自己有什么资格和力量去同情别人?钱啊,钱啊,钱啊……人人都说钱财乃身外之物,但具体到现实生活,哪一桩哪一件事情是可以同钱割离关系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两手空空没有钱,那只有死路一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