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电梯门打开,紫金帝皇俱乐部的女性服务生才出现。一个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笑容甜美的年轻女孩鞠躬恭迎老罗和段冲进入。她身上穿一袭纯白色裹身裙,裙子短到膝盖上方三十公分,深V领直开到胸前第七根肋骨位置。
电梯抵达五楼,宽阔长廊头顶每隔十米就悬挂着一盏精致非常、哥特风格的黑色二十头烛火吊灯,沿着长廊是大大小小的包间。迎面走来的几名女服务生,年龄不超过二十五岁,清纯可人。身穿统一制服,材质是半透明薄纱。老罗虽然事先有点心理准备,但多少也被惊到,努力装出毫不动容的样子,斜眼看段冲,这小子神色如常,脸上依然挂着浮华浪荡的轻笑,竟然还朝一个剪着齐眉娃娃刘海、特别清秀的女服务生眨了眨眼,引得那女孩反倒脸红起来。老罗不由发现,浑身散发超强电力的段冲磁铁一样吸引女孩的目光。
等进了足足有八十平米大的豪华包房,趁领班经理小希去找妈咪安排“公主们”前来供宾客挑选的间隙,段冲一把拽住了老罗恨恨道:“罗老!难道您说的大新闻线索就是这个吗?通过暗访曝光色情营业场所?这有什么意思?直接向警方举报不就得了?我们趁警方冲击检查的时候再行跟进,同样爆点……可现在,我们冒充客人本来就是非正常采访手段,已经踩了底线,加之做此类暗访新闻有损记者形象。你带针孔相机用来拍什么?那些小姐吗?会不会很不人道?无论出于生计所迫还是追求虚荣出来坐台的女孩,在我看来不是可怜就是可悲,只有组织卖春的幕后黑手才可恨。但暗访又不可能接触到幕后老板,您这次的安排实在是……”
“笨蛋。这里并不单纯提供色情服务的,我对那个没什么兴趣。我要钓的是更大的鱼……”
“是什么?”
“傻小子,你光顾着看女孩了,没留意到刚才我们走过的511包房刚好有人推门出来?你没注意到门缝后那间房里一堆人神态很诡异不自然?看起来都很HIGH啊……”
段冲惊愕,随后微笑起来,“吸毒吗?这里也给客人提供毒品?!”
老罗警觉地朝门口看了看,低声道:“这里有全滨海市品种最齐全、最高端、绝不限量的毒品特供!”
红酒在水晶杯里不停被注满,然后喝干倾空。公主们温柔的笑语缠绕在耳边,有人娇笑着问:可以再点一个水果盘吗?老板?……莺莺燕燕的不知都在唱什么歌,只有眼前人影树精狐魅般舞动。
老罗和段冲推开女孩的搀扶,先后起身去盥洗室,返回包房时两人勾肩搭背扶着墙在走廊里跌跌撞撞,然后装作酒醉糊涂的样子推开511包房的房门。这件包房面积更大,是豪华套间,不停变幻的镭射光线下,有将近二十名男女自顾自喝酒、歌舞、吸毒,各种疯狂颠倒姿态,压根儿没有发现新进来的两人不是自己人。
段冲惊愕地从人堆里辨认出两个刚蹿红不久的影视歌三栖小女明星,还有一位年过五旬的著名导演。两位女明星头发散乱,明显瞳孔放大,神志不清地相拥着激吻。旁边坐着的著名导演嘻嘻笑着收回停留在她们腿上的手,低头去桌上吸食盛放在锡纸上的白色粉末。几名跪在地上的“公主”正熟练地用蜡烛烧化一把银匙里一小块黑色膏状物,然后把液体注入到水晶酒杯里去。另一区域的吧台上还散乱放置着几支针管注射器和医用橡皮管……
段冲强力抑制住自己兴奋的心情,尽可能冷静地扫视房间里每一个角落,他知道他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会很短暂,必须牢牢记住自己所看到的每一个细节,包括各种毒品的颜色形态和吸食手法,以后需要询问相关专家获得更多详细资料。身边的老罗正全神贯注地按动藏在怀里的针孔相机,拍摄下这里正上演的所有丑陋姿态。他激动无比地无声默念着“爆点,真他妈爆点啊”——这才是真正的大片,比那位著名导演过往执导的任何一部影片都更精彩。
半分钟后,他俩快速全身而退,走出511包房,继续装作酒醉的样子脚步踉跄地返回到自己的包房。此时无心恋战,稍微坐一会儿喝两杯酒就叫结账买单。账单价格自然匪夷所思,但只要回去后提交出爆点的新闻素材,黑特勒铁定会批准报销所有费用。所以老罗眼睛眨也不眨地付了款。
他俩不露声色地在领班经理陪同下乘坐电梯下到大堂,一路表示不需要代驾,已经打电话叫了私家车过来接驾。即将迈步走出紫金帝皇奢华大厅的那一刻,突然有四名穿着黑西装、身形魁梧的男子飞速追赶上来,客气又坚决地拦截住了去路,“对不起先生,能否请你们跟我们来一下?”
被人发现了?老罗和段冲暗自心惊,但不想和他们多废话,只要出了大门到了街上,他们还敢怎样?挥手摇头说着“没时间、没时间”,绕开他们自顾自大步朝门口走去。没料到那四名黑衣男子一个箭步追上来,一边一个紧紧抓住了老罗和段冲的臂膀,以挟持的姿态把他们朝大厅内侧一扇小门拖去。
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日光灯作照明的逼仄小房间里,老罗和段冲被分别铐在两张冰凉的金属靠背椅上,面前是一张简陋的办公桌。这里布置得简直像一个审讯室。紫金帝皇俱乐部保安部经理是个长着鹰隼一样锐利眼睛的瘦高个中年男子,微微牵动嘴角,露出一种像是狞笑的表情,一言不发地从老罗衬衫内抄出针孔照相机抛在桌面上,冷冷问道:“这是什么?”
“我的小玩具。”老罗笑嘻嘻地仰头道,“有你们这样对待贵宾的吗?我不过想拍一些你们这里漂亮的小姐而已……纯粹属于个人小小的癖好……你们这里不就是让客人寻求刺激和开心的么?”他料想紫金帝皇俱乐部也不具备专业读卡设备来读取相机内的数据资料,“快点放开我们。不然让你们后悔一辈子!”
“咦,奇了怪了,你之前不是一直在冒台湾腔的么?现在怎么改成滨海话了?!”
老罗一阵心惊,虽然表面装出镇定的样子,但慌乱之际一不留神忘记继续讲闽南话了。这下暗叫糟糕。
保安部经理把针孔相机转手交给一名手下,“去让岩博士看一下,把里面照片都给我打印出来。”随后重重一拳砸向老罗跟前桌面上,冷笑道,“你当紫金帝皇是什么地方?想闯就能闯?你们还在装什么装?我一直留神观看各个摄影探头,你们闯入511包房去干什么?”
“喝醉了跑错房间而已,发现后又出来了,有什么问题?”段冲冷冷回应道。
“在紫金帝皇,不可以跑错房间。跑错地方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保安部经理用猛禽盯视垂死挣扎的猎物那种目光死死瞪着段冲。他身后三名黑衣人捏着拳头,关节处噼啪作响。
十五分钟后一名保安推门进来,把一叠A4纸递交给保安部经理。上面打印出来的全是老罗在511包房里所拍摄的照片。这台针孔相机是老罗再三拜托国外友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采办来的,相当于军方使用的间谍器材,即使在昏暗的环境下依然具有超高解析度。照片上511包房里整体环境、群魔乱舞的人影、吸食毒品的著名导演、目光散乱的小女明星的面容都清晰异常地显现着。甚至镜头还带有一定广角度,加上老罗这资深摄影记者犀利的取景角度,让所拍摄画面呈现出超强张力和震撼力。真的不愧为一组绝好的新闻图片。保安经理阴冷地笑了笑,把照片摔在老罗和段冲面前,咆哮道:“说!是谁派你们来的?你们是什么单位的?扫黄风纪队还是缉毒大队?还是检察院?”
“既然猜出我们是什么来头,还多问什么?”段冲冷冷傲然道。
现在只有赌一把了,冒充警察也是唯一的脱身之计。说到底,滨海市是个治安良好的城市,段冲从不相信滨海市会有所谓真正的黑帮组织。这些身藏暗处搞阴暗动作的家伙,虽然雇佣一帮打手保镖,但总该对警方有所忌惮。难不成他们还斗胆敢扣押警察?
保安部经理直起身来,跑到门外掏出手机打电话:“……老板吗?不好意思打扰了,这里有两个家伙可能是警方……拍了照片,机子我缴没了……没有身份证明……嗯,我知道,没必要惊动大哥二哥……我先打电话给三哥……是,明白了,一定会处理好的。”等老板电话挂断后,他重新拨号给“三哥”,听筒里铃声响了许久都没有人接听。保安部经理想了想,另外拨了一个人的电话,铃响几下之后,终于接通,“……是四哥吗?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搅您。我这里有点情况,能麻烦四哥您过来一趟吗?马上让人过去接您。”
段冲和老罗在黑衣保安监视下无法交谈,只能偶尔目光对接一下表示彼此忧虑和试图逃跑的想法。
半小时后门被推开,和保安部经理一起走进讯问室的,是一个身穿老式褐色夹克、腰部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边踱步进来边笑呵呵拍着保安部经理的肩膀道:“能有什么事儿,兄弟,交给我,都没事儿!放心放心,改天找你老板一起喝酒……”
保安部经理对他恭谦有加,指了指段冲和老罗,低声道:“四哥,就是这两人。”
段冲低声对老罗道:“什么四哥?是他们的幕后老板吗?现在该怎么办?”
没料想四哥同老罗对视一眼后,两人竟然同时愣住了,同时脱口而出:“怎么是你?!你不是那个……”
苦苦思索半天,四哥拍着脑袋指着老罗喊出来:“一个月前我们在公安部一个新闻发布会上见过面!”
段冲“啊”了一声,扭头看着老罗:“罗老师?你们在公安部新闻发布会上见过……那他也是记者?”
老罗吃惊地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喊道:“……是你!你是滨海市特警大队副队长!你姓龚,我当时一起来的搭档还就几个关于本市治安的问题采访了你——”
滨海市特警队龚副队长侧脸看了看保安部经理,耸肩笑道:“……哈哈,真是的,就算不是警方的人,也算是一个相识。真算你老板运气好。小钱,来见见我们《滨海日报》资深摄影记者罗老师吧——”
从紫金帝皇俱乐部里脱身出来,坐在出租车里开出很远一段路,没见有人跟过来。段冲压低声音问坐在身边的老罗:“……罗老师,刚才您答应他们说把今天晚上看见的所有一切都忘记,就当咱们从来没有来过,还收下了30000元现钞……那是缓兵之计吧?当时那保安部经理有意没意地撩开西服,故意让我们看见他腰里悬挂着的枪套,是在暗示我们到底是‘拿钱封嘴’还是‘开口丢命’。那种情形之下,也只能暂时虚与委蛇了……”
“……”老罗沉默着没有答话。
“——罗老师,这可是最爆点的新闻啊!这笔钱款就是物证!滨海市特警副队长竟然是秘密提供毒品的高级俱乐部的后台……他还仅仅是四哥……那么三哥、二哥和大哥都是些什么人呢?!天哪,太爆点了。这条新闻捅出来,可绝对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啊——”
“相机都被收走了。没有真凭实据,就靠你那一支笔杆子写……别人还会以为是反黑小说呢……弄不好告我们一个污蔑……我原先知道水深,可没想到这么深……到处都是他们的人,你以为自己斗得赢么?”
段冲完全愣住了,扭身盯视老罗岿然不动的侧脸,“……您什么意思?您是说放弃?!真的拿钱封嘴?!黑特勒和您平时不断提醒我们遵守的作为记者的职业操守呢?!”
“啊,到了,我就在前面路口下,请靠一下边……”老罗无视段冲的质问,大声对出租车司机说。出租车在寂静的街边停下,老罗推开门钻出车去。此时他稀疏的头发在头顶乱成一团,身上那件耀眼奢侈的品牌西服和衬衫同身后初秋夜色下陈旧的居民社区背景丝毫不搭配,仿佛一个走错戏台的悲伤的小丑。
老罗手里紧攥着三个白色信封,每个信封里是10000元现钞。他举起来朝段冲扬了扬,小声道:“扣除刚才我支付掉的11200元酒水费,剩下的,我们俩一人一半……”然后他抛了一个白色信封丢在出租车后排座位上。眼见段冲仍然死死瞪视着他,看也不去看那装满了钱的信封,叹了口气,俯下身对段冲道:“小子……别犯傻了。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都并不在意这笔钱。无论是一万,还是十万……你说得没错,作为记者当然要有职业操守,但你也不仅仅是一个记者,你还是父母亲的儿子、未来子女的父亲……我承认我今晚突然发现自己是老了。考虑的已经不仅仅是事业了……什么记者、什么无冕之王……我们只是堂吉诃德,就算我们可以去和风车作战,但要知道,推动风车的,不是一个人或几个人,而是风——大风!”
然后悲伤的小丑拿着那两个白色信封,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也许在他的心里,此刻正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大变动。一个曾经不惧怕在枪林弹雨中拍摄新闻照片的老记者,此时却有了新的觉悟——你总是为了所谓的光明作战,仿佛自己代表了正义。但为什么世界有白昼也有黑夜?为什么人世有正义也有罪恶?因为平衡。一切都在你肉眼不可见的地方微妙平衡着。没有绝对的正义,也没有绝对的罪恶。因为这是人类所组成的世界。人性本身就是善恶兼备的。你可以说贩毒和纵容贩毒是恶,你也可以说贪生怕死不敢曝光这恐怖黑暗幕后也是一种恶。但要善、要真、要光明、要正义——就要自身具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必须要有那么强大的力量才能打破目前的平衡。你有么?你能么?如果不够力量的话,就选择缄默吧……虽然令人胸中愤懑,但是,为了你的家人,就选择缄默吧。
段冲嘶哑着嗓音对司机喊了一句“开车”。颠簸的车厢里,那个白色信封在座位上扑扑跳动。
段冲抽回目光,低头想了想,抽出手机给滕小小发送了一条短信:“宝贝,睡了没有?我想问,你所喜欢的我,是怎样的我?是一个勇往直前忠于自我的我,还是圆滑世故明哲保身的我?”
过了一分钟,小小的短信回复过来了:“我喜欢的你,就是此刻的你,就是任何时刻的你。”
段冲牵动嘴角微微笑了笑。如果我不坚持我自己的话,那就不是一个值得你喜欢的我了。
他把手机放回到裤袋里,从另一边的裤袋里摸出打火机来。刚才被紫金帝皇俱乐部的保安人员搜身时,这个打火机也曾跟手机钥匙钱包什么的一并被掏了出来。手机被他们检查过了,没有私藏任何关于紫金帝皇俱乐部的照片。然后在达成不再曝光的共识后,四哥让保安把这些私人物品都还给了他们。
他们没有发现。甚至连摄影经验极其丰富的老罗都没有发现。
这个打火机其实是一个微型数码相机。清晰度像素设置功能可能没有老罗的那个针孔相机那么高端,段冲的拍摄技巧也没有他那么熟练,但一定已经拍摄到了511包房内的现场情况。甚至在那间审讯室里,打火机被还到段冲手上的那一刹那里,他还偷偷按下按键,拍摄到了紫金帝皇保安部经理和所谓“四哥”——滨海市特警队龚副队长并肩站在一起的影像。
段冲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时间接近深夜11点。他仰头默默心算着写完这篇报道需要多长时间。一个小时足够了。前方就是报社所在的大厦。今晚是黑特勒亲自值班作终审。午夜12点是最终截稿时间。在《滨海日报》上刊载不刊载,要看黑特勒的意见。但自己这篇新闻报道,绝对是写定了。
即使《滨海日报》不刊载,他也会把报道和照片一并发送到四通八达的网络上去。
同时,署上自己的中文名字。
这绝不是堂吉诃德的签名。而是一个滨海市住民,一个坚持正义、忠于职业操守的新闻记者的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