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西方元旦的由来么?知道西历新年一月January所指何意么?”
水瓶星人天生独特思维,总有一套和外界全然迥异的独立小宇宙在体内轰隆隆地运行着,当他们想讲一个话题时,完全不管周遭气氛怎样,不管情绪衔接,就因为某个开关被开启,刚好契合了他所掌握的理论逻辑。叶子悬一本正经地提出问题,沈樱就抱着脑袋喊:“Oh ,My God!”然后捏起手边一小撮白色糖粉撒他,笑着闹他的场,“叶老师、叶博士、叶院长、叶神父……你要给我们讲耶稣出生在马厩里的故事吗?你要对我们诗歌朗诵——‘毁灭了一个文明的超新星,仅仅只为了照亮伯利恒的夜空’吗?”
林城一、铛铛都一起笑。这种时候也只有小小替叶子悬干着急,强忍住笑,做出虚心好学耐心聆听的样子,一本正经地配合着接口问:“……不知道呀,January同Jesus有什么关系吗?”
叶子悬很好脾气地拨弄自己亚麻色的头发,把雪花一样的糖粉扫落下来,对着桌对面的沈樱严肃地点点头,“……你最近总算有点小进步了,我早和你说过,少研究奢侈品标价牌后面的数字序列,多读点书,对长脑子是有好处的,你看,一开口档次就是不一样。但你对西方元旦的认识还存在误区——”随后转向小小温柔一笑,“一月的英文January同耶稣Jesus没有联系。西元前46年,古罗马恺撒把一月一日这一天定为西历新年的开始,是为了纪念和祝福双面神Janus。Janus才是January的由来。”
“双面神Janus?”
“嗯。像硬币那样有着双面。一面朝向过去,一面朝向未来的神。用祂的名字来命名元旦,可以提醒人们在新年零点回顾以往所有得失,转而憧憬美好明天。我则把祂理解成一面代表悲伤绝望,一面代表希望和喜悦的神。人的幸福和不幸,往往就在这一枚硬币翻飞的两面。上帝不掷骰子,上帝只抛硬币。”
“听起来,也很像塔罗牌里的‘命运之轮’呢。”铛铛边吃CBS闪电泡芙,边笑眯眯接口,“塔罗牌逆位象征着遭受困苦挫折,正位则象征着把握机会赢得幸福。但‘轮’本身就是永远不会停止旋转的,命运就是不停颠覆自身的洪流,所以没有人会幸福永远,也没有人会悲惨到底……”
“喂喂喂,今天是为了迎接新年我们才聚在一起守候零点的好不好?你们到底想把气氛搞到多压抑才开心啊?叶子悬,都是你起的头——”沈樱喊起来。和比自己年长二十岁的路志钧开始恋爱,并没有让她变得端庄成熟,反而在宠溺之下越来越娇纵幼稚。叶子悬私底下经常对小小称呼沈樱为“那位萝莉”。
坐在温暖如春的Chez Shibata西点店铺内,品尝美味甜品,隔着冰凉的玻璃窗眺望街对面宽阔的世纪广场上已经聚集了成千上万顶着寒风前来庆祝新年零点的人群,身边是斗嘴不停笑闹不断的好友,小小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此时的快乐真的太过美好,深深根植在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没有人可以夺走。回想几个月前遭遇到一连串突发事件,自己悲怆绝望的感觉恍如一场噩梦,仿佛并没有真实发生过一样。
新年就要来了。黑暗的一页翻过去了。硬币抛到朝向未来的一面。命运之轮终于抵达光辉的正位了。
四个月前,弟弟滕多多在父亲滕正龄陪同下去公安机关自首,作了详细笔录,被拘押三天后放回,说暂候听取进一步通知,可以正常上学,但不得离开本市。一家人原先满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接受法律裁决,每次听见有人敲门,就心慌慌以为是警察要来带多多走了。但等啊等,柴家既没有就多多刺伤柴静文一事提起诉讼,最担心的检察院那一节也没有提起公诉。警方上门一次复查了一些情况,后来便偃旗息鼓再无声息。
不安的情绪平息下去,一家人的生活渐渐走上正轨。
有时真感到上帝太会开玩笑。祂总是先把人推到悬崖最边缘、深渊最谷底,让你痛苦绝望到以为再不会有明天降临。而就在你即将窒息的那一刹那,祂又无比慈祥地为你劈开云层,斩断荆棘,挥洒下一道灿烂艳阳,为你铺展开一条宽阔坦途。人这种脆弱的小生物,就在这无情的颠簸和震荡中,一点点成长,懂得生命本无常,所以必须满怀畏惧之心,认真珍惜身边的人、所爱的人。
小小差点变成了一个虔诚的基督信徒,连续好几个礼拜向她心中的上帝、她心中的神作祷告。
因为不仅仅是弟弟没获刑,父亲滕正龄也在此事之后彻底收敛,把全副心思放回到家庭生活中来了。他应该是断绝了同外面那个姘妇的关系,每天都按时回家吃饭睡觉,关心多多的高中生活,同母亲侯蓝商量着什么时候把房子重新装修一下,换一个新冰箱和大一点的液晶电视机。一开始侯蓝和小小都各自将信将疑,但滕正龄从八月底坚持到现在,她们不得不相信他是浪子回头了,不得不感谢上帝所给出的神迹。没想到原本把整个家庭推向分崩离析的恐怖事件,反而成了促进父母婚姻关系破冰融和的契机。
小小也向父母坦承自己正同一个名叫段冲的男孩热恋,会在时机成熟时带他和大家见面。
一切都平稳,往越来越明亮的方向发展,当然期间也出现过一些令人心惊的波澜。
因为就在十一月上旬,段冲得到社会新闻部主任支持,果断在《滨海日报》上以一个通版的海量篇幅署名刊发题为“疯狂的紫金帝皇,你将前往何方?!——本报记者亲身深入夜总会暗访该俱乐部为‘贵宾’提供毒品特供的实录”。压题的大尺寸照片里显示的是那位著名导演同两位当红女明星忘情吸毒的顷刻。
这条新闻非同小可,也无法向有关方面进行核实,因为一旦去核实,只怕遭到和谐。决定是否发布的那关键一夜,在黑特勒无比严厉的质问下,段冲用斩钉截铁的目光无惧和他对视,沉声确保自己所言凿凿,若有一字虚假,宁可承担所有法律后果。黑特勒信了段冲,他自己也同样承担起沉重责任,没有向主编汇报,以惊人胆魄决定踢爆此事。为了让这篇新闻能在第一时间以极具重量感的通版形式刊发上翌日的《滨海日报》,黑特勒撤换下原先已经制作完成的两个版面,同时把印刷时间往后推迟了一个半小时,让段冲有充分时间潜心写稿。为了一篇新闻报道,而让整份报刊延迟印送时间,在《滨海日报》成立以来的二十多年历史上,仅仅发生过四次。前三次都是因为突然发生了极其重要的国际性事件和国家级事件新闻。
当然为了规避更大风险,黑特勒关照段冲只需放上俱乐部私设的“审讯室”内,滨海市特警队龚副队长同紫金帝皇保安部经理并肩站在一起的照片,文章全程避而不提其人姓名,只写“四哥”。当然,只要认识龚副队长的人一眼就能把他从照片上指认出来。这个模棱两可的尺度算是给政府部门留足了情面。
至于新闻报道署名问题,段冲意愿倾向于署上他本人姓名,黑特勒也支持他这样做。因为料想这一爆炸性新闻出台之后,一定还有更多采访需要跟进,同时也会引发各界纷至沓来要求核实查证的反应,再往后想,署真实姓名的记者反而受到社会舆论的保护,更不容易遭到打击报复。
翌日的《滨海日报》一经放上报摊,头版上加粗标红的醒目标题立刻引起了市民注意,不到中午时分,二十万份报纸销售一空,很多零售供货商甚至要求报社紧急加印。社会新闻部里爆发出热烈欢呼。这无疑是段冲作为新闻记者的绝大成功。
已经看过报纸的老罗沉默着赶来报社,冷冷看了段冲一眼,揣着那个白色信封走进了黑特勒的办公室。段冲在门口等候了许久,直到老罗蹒跚着走出来,耐心对他解释说,报道之所以没有一并署上他的名字,是想自己一个人承担所有后果,至于偷偷拍摄的照片,原本只想作为备用,并不是刻意为之。
老罗只疲倦阴郁地看了他一眼,机械地说:“……没想到你小子还偷藏了一手。你果然对谁都不轻信,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呵呵,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你好自为之吧……”随后请病假离去。段冲遥望着他的背影,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罗老师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真的像一个老年人了……
段冲所不知道的,还有黑特勒被暴跳如雷的报社主编白勇千痛骂了一顿,威胁说如果这被有关方面核实为虚假新闻,或是引发其他恶果,对报社未来发展造成阴影,恐怕都不是他和那个冒失小记者卷铺盖走人那么简单了。黑特勒淡淡说:“白主编,其实我也早看出来你从来没想过转我的正。你只想我帮你带熟队伍,然后空降一个和你关系匪浅的大客户托付过来的海归做社会新闻部主任。早有风闻,无所谓。我早就放弃了在职位晋升上的追求,但我绝不会放弃在职业操守上的追求。这条新闻,就是老子带出来的新兵做的。这个事实你永远都抹杀不了。这是信息爆炸的时代,你也是搞传媒的,你真以为——纸包得住火么?”
《疯狂的紫金帝皇,你将前往何方?!》新闻刊发出后,引起了社会轩然大波。那段时间段冲被各种单位各种部门各种人带去反复问话,他提交了一份又一份远比通版新闻报道更为详细的汇报材料。几乎连微型照相机胶卷底片也差点被没收。他和小小交代了利害关系,小小一方面为他感到无比骄傲,另一方面又为他感到惊恐不已。但段冲安慰她说:“从来没有千年不变朝一个方向吹的风。宝贝,另外我也相信,风或许可以推动风车,但它只是风而已,绝对摧毁不了比它更坚固的东西。比如——司法律政的堡垒。”
段冲的话最终得到了印证。新闻发布三天之后,紫金帝皇被强行审查。一周后,市府要求滨海市特警队提交详细汇报。三周后,由市府办公厅牵头,成立了联合专案小组开展深度调查。一个半月后,也就是几天前,市府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检察院立项书,正式公布涉及此案的二十多名犯罪嫌疑人姓名……
那一晚刚好是圣诞夜,小小兴奋地抱住段冲又是笑又是跳,庆祝他的伟大胜利。
命运之轮的正位牌啊,终于稳稳出现并不再被颠覆。
“今晚你家的段冲不来参加零点守时活动么?过新年的关键时刻都不陪着你,这个男朋友未免也太不尽责了吧。”沈樱挑起一根眉毛以几近刁难的口气问小小。至于她自己男友为处理紧急事务也没有陪在她身边这一事实倒忽略得挺干净。
尽管段冲在工作上业绩斐然,小小也说尽了他的好话,但沈樱、叶子悬不知何故依然不待见他。按沈樱的逻辑,段冲在事业上的成功,再多出色也仅仅只属于他个人,同小小没有一点关系。所以撇开工作,只谈感情。一方面是段冲为自己成功塑造的花花公子、浮华浪子的形象实在太过深入人心,很难让人相信他会对小小始终如一。另一方面不知是否同路志钧恋爱的缘故,沈樱心里的天平多少偏向了路芒。也只有她知道路芒为了让柴家人撤诉、为了让公检法那里不再追究滕多多伤人的罪责花费了多少心力和财力。
而小小对这一切都懵懂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