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芒焦躁惊惶地扭头瞥了路志钧一眼,父亲看起来十分从容,睿智而镇定地微笑着,冷静的调子也没有一丝犹豫颤抖,“好久没见了,汤姿,你好。这位是?”
原本预备要面对暴怒和咆哮的母亲看到父亲的不惊不乍、平淡自若,反而有一刹那不知所措,她紧绷的神情松缓下来,轻轻叹了口气微笑道:“你好,路志钧。芒芒,你又长高了。这是Romain,我的未婚夫。”
“你好。”路芒看见父亲说话时脸上的笑容真诚而适度。他知道父亲正披挂上平日里商界谈判时的强大伪装,在任何情况下都严谨礼貌,他的面容仪态就是拔地百丈的坚固城墙,无懈可击、坚不可摧,无论胸中多少丘壑城府、多少猛将强兵,都不让对手看清阵法布局和火力。只有在极端无法克制自己时才会做出无意识的微小举动——路芒垂下眼帘,看见父亲的左手紧握成拳,正以不为人察觉的轻微动作捶击着身侧的桌面——路芒眯起眼注视了父亲的拳头一会儿,不知不觉自己的右手也紧握成拳。
我可以在一秒钟里就把那个真洋鬼子、假未婚夫一拳撂倒,然后踢开窗户把他从二楼摔到街心去。
路芒的手臂还来不及扬起来,Romain已经一个箭步冲过来,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热情爽朗到叫人窒息的拥抱,同时用生硬至极的中文急切却词不达意地说:“……你号……蛮蛮……沃一直想……看见你……想见见你……你很……漂亮……”等不到路芒发起蛮力揍他,Romain又转身去拥抱了路志钧一下,然后握着他的手说,“对不起……请不要骂汤……是我要求硬着来的……她……不想你生气。”
这原本该是一顿史无前例、后无来者的最尴尬晚宴。如果情绪控制得不好,略有偏颇,就可能会剑拔弩张直到酿成斗殴流血事件。而奇怪的是什么过激的情节都没有发生,连冲动的口角交恶都没有。整体气氛虽然不算宾主相宜、融洽愉快,但至少可说是和谐。
关键是因为Romain这人里里外外都是满腔赤诚和泛滥童心,无论路志钧和路芒这对父子在商场上迎接过多少恶战,见识过多少居心叵测的狡黠同行,对人的揣摩从来都是“宁可误解一百、不可错看一个”的做派,判断也总是犀利尖锐。但在Romain身上,他们的防范心理却完全用不上。就像针戳进棉花里,使不上劲儿,而且戳久了,你会觉得自己活像个高智商的邪恶变态。
Romain比汤姿年轻三岁,是法国小有名气的画家,自数年前滨海市和巴黎市签约结为友好城市以来,他就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浓厚兴趣,不仅自学汉语,还多次为艺术交流前来游历互动。
当然他和汤姿的邂逅不是在中国,而是在七个月前的巴黎卢浮宫内,摆放胜利女神雕像的圆形穹顶阶梯上。Romain的视线一下子就被那曼妙的东方女人所吸引,如痴如醉地跟随她的脚步一路穿行在满是艺术珍品的长廊里,已经彻底忘记自己背着画板颜料,是前来临摹莱昂纳多·达·芬奇那幅名为《额戴配饰的少女》的著名画作。他一路跟随她美丽的身影徜徉到长廊西侧那间总是挤满了观光客的独立中厅,在《蒙娜丽莎》的围栏前,终于鼓起勇气向汤姿微笑问好,当时他的汉语比现在更烂,想说的是:“……请问你是女神吗?你是不是不小心才落入凡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谁有你那么美的双眼,我太冒昧了,请原谅我的失礼。如果您可以允许我为你解说这里的艺术品,我将不胜荣幸……”结果说出口的却是:“神啊……你怎么掉下来……没看见……美……我没有礼貌……为你解开……”如此糟糕的搭讪居然没有遭到白眼,全然因为他身上背着的画板三脚架和全盘托出盛放在面容眼睛里的真诚善意、炽热仰慕,以及独特的温暖气场。可以说,同他的画技一样,是一种天赋。
之后的发展并非火花四溅、电光泡影,而是细水长流、绵绵汹涌。Romain和汤姿同样热爱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和雕塑,对音乐和红酒有着相近的品味,都对彼此国家的文化怀有深刻兴趣,内心充满冒险精神和无处不在的纯真……两人虽然在不同的国度里成长,社会环境文化背景截然不同,但他们都感觉在灵魂深处有一条让彼此相通的密道,让他们相处契合得如此完美。恋爱半年后,单身到三十八岁的Romain在协和广场的星空下,单膝而跪献上戒指向汤姿求婚。她含笑答应了。
这次汤姿回国来为儿子路芒庆祝二十一岁生日,Romain提出同行。他倒不是担心未婚妻和前夫旧情重燃,而是希望能见到汤姿的家人,由于汤姿的父母早就故世了,他更寄希望于将来举行婚礼时她的儿子能在教堂圣坛前共同见证他们的爱情和幸福。这也是对于汤姿家人的尊重——恳请路芒赞同他们的结合。汤姿犹豫了很久,她担心路芒难以接受。Romain就更坚定了想法:如果你一个人面对不来,就请让我和你携手并肩去说明,因为迟早有face to face ,one by one的一天,就让我们彼此支撑对方的胆气,勇敢面对未来每一场挑战。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情,不是天天花前月下,天天挥洒画笔描摹星座的梦幻,婚姻更要通过一点点一步步的努力,打造属于两个家族之间关系的渡船。如果得不到你儿子的祝福,那一定是很大的遗憾。相信我能让他相信,我可以给他母亲未来幸福的人生。
汤姿犹犹豫豫、忐忐忑忑地表示同意。她寄希望于那个头角峥嵘、自力更生的儿子有这样的成熟度,能在理智上接纳Romain。而路志钧,大家都是成年人,既然已经走到和平分手这一步,move on 对双方来说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汤姿没料到儿子的真实心意是希望父母复合。更没料到总是以事业为重、永远把父母意见放在妻子意见之前、专制跋扈大男子主义惯了的路志钧,其实内心深处却是深深挚爱她的,即使她提出离婚弃离他而去,也依然对她旧情难忘。这一点,他用了最强的城府去守护,永远羞于说出口。或者说,即使他告诉她依然爱她,但他的性格人生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而她再也忍受不了那样缺少共同兴趣爱好、缺少深度精神交流的婚姻生活,所以即使遗憾,一切的指向还是只有move on。
晚宴结束,汤姿和Romain告辞离去,他们住在璞东的瑞吉虹泰酒店,将在滨海待一周时间,热切希望路芒多抽时间一起相处。等路芒送完母亲,回到二楼贵宾包房里,却发现父亲不见踪影。领班经理说他已经结了账,还特地给白跑来空等候一场却没有演奏的四人小乐队支付了双倍小费,蓝玫瑰送给了那个笑得甜甜的waitress,自己又叫了一瓶一九九六年Ch?teau Haut-Brion Blanc然后从楼梯下楼走了。
路芒摸出手机给路志钧的司机打电话,司机说没接到老板电话,他的车还停在一里外的某个停车场候命。路芒再拨打路志钧的两个手机,果然不出所料,“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也许让他独自冷静一下也好。路芒想着。而且说实话,如果现在让他面对父亲,恐怕也无言以对。可他为什么又叫了一瓶酒?……
路芒是在凌晨两点接到电话的。从Jean Georges餐厅回家后,直到深夜也无法入眠。心里一边盘旋着母亲汤姿和Romain情投意合的笑容、对谈和默契,一边纠结着父亲泰山崩于前也岿然不动的镇定微笑和冷静深沉的眸子。在祝福母亲找到幸福的同时,又觉得父亲很可怜。但父亲显然不想让任何人看穿他的可怜。拨打父亲的电话,依然处于关机状态。
刚按下挂断键,手机铃声顿然响起,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号码正是路志钧。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却是一个女孩的声音,语调娇媚得如同猫咪,骨子里却透露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坚硬,“……路芒么?喂,我可把话说清楚了,是你爸爸喝醉了酒,自己跑来找我的。现在能不能请你把他领回家去?”
“你是谁?”
“哼。连我声音都听不出来,你究竟是有多讨厌我?——我是沈樱。”
“……我这就来。我到之前,请照顾好我父亲。”路芒用肩膀夹着手机,飞快扣上胸前衬衫纽扣。
“喂——连一句‘谢谢你’都不会说吗?”沈樱的话音是傲气而充满挑衅意味的。
“……”路芒皱了皱眉,被逼无奈地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谢、谢、你。”
坐着电梯从所居住的顶层高楼一路往下滑落时,路芒觉得自己的头真的痛得快要裂开了。
他可绝对没想到,和一小时之后所面临的状况相比,此刻的头痛简直轻快得就像春风拂面一样。
璞东鹿甲港西岸众多直插云霄的高楼林立,亚洲排名最高的十幢建筑物,其中有四幢就位于这里。
共有九十九层,总高度为四百七十六米的寰球金融中心是一组双子大厦,沈樱看护着酒醉的路志钧,在名字叫做“双子天马座”的那幢大厦一楼大堂的歌罗迪拉咖啡厅里坐等。路芒同司机赶到时,差点认不出那是自己的父亲,差不多可以用“哎呀,这老家伙简直醉得像个满地乱滚的葫芦”来形容。
看起来情况再清楚不过了,路志钧强大的伪装在汤姿和她的法国籍未婚夫一同离去之后彻底崩塌,他不想面对儿子,不想面对任何人,却选择找了沈樱——一个可以和他相匹敌的女酒鬼,喝着Ch?teau Haut-Brion Blanc倾吐满腹苦水,他是想要从这个尖酸刻薄的二十岁出头的女孩身上求得某种无聊慰藉吗?证明自己没有老?证明自己的魅力?路志钧,你未免也太堕落了吧!
路芒如同荒凉海岸边的孤独灯塔一样傲然耸立着,居高临下冷冷审视着倾倒在漂亮黑色马毛沙发座里的父亲。之前对他产生的那几分同情已经消散无遗。
“……路董的酒量一直很好,怎么今天会喝成这样……”路志钧的私车驾驶员老李忍不住嘀咕道。
“如果不是我闪得快,先前就差点吐我一身了。”沈樱手指间夹着烟,缭绕的烟雾熏得路芒眯起了眼。为什么这个女孩所有的举动都令他觉得厌烦?尤其是她出现在路志钧身边时。
皱着眉看她穿着一袭裸橙色挂脖露肩直拖曳到地的雪纺长裙,腰间扎着根宝蓝色细腰带,脚上是一双荧光亮蓝的镂空高跟鞋。如果丁诺在这里,一定会辨识出品牌和设计师,如数家珍般报上名来:“……Salvatore Ferragamo 的吉普赛风及踝长裙……圣罗兰的皮带……Sergio Rossi的鱼嘴镂空短靴……”而在路芒眼里,这个势利又俗不可耐的拜金女就是套了一只不知所谓的轻薄麻袋,满嘴喷着酒气,摇摇晃晃踩着一双足可以当做凶器来犯谋杀案的恐怖鞋子而已。
“好了,赶紧送路董回他酒店。”路芒说。他压根儿不想去听沈樱说话。
“咦……路董的外套怎么不在?”身材魁梧、足可以担当保镖一职的司机老李身手敏捷地拽起路志钧的胳膊架到自己肩膀上,然后小心扶起他的腰,同时还很不失眼风地仔细询问道。
“诶?有外套?我没有注意。之前我们在楼上的罗拉纳酒廊里喝酒。等我发现他喝醉后,拜托领班经理帮我一起把他送下楼。没注意到外套。黑色?什么牌子?哪个款式?——真是的,我都已经放下了他却又来找我,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今天晚上也一个劲儿地喝闷酒,一句话都不说,莫非喊我来就是让我在旁边观摩他喝酒不成?他以为我究竟多有空?推掉自己的约会来陪他!或者他以为他自己喝醉酒有多好看?简直醉得像个王八蛋一样……”沈樱把烟蒂掐灭在烟缸里,连珠炮般埋怨。
“外套在罗拉纳酒廊?几楼?我上去找。”路芒黑着脸说完,即刻拔步朝电梯的方向走去,他觉得如果再和沈樱待上一分钟,自己脑袋里的主动脉就要爆掉了。
而那个不知趣的讨厌的女人居然亦步亦趋地追赶了上来,和他进了同一部电梯,冷笑道:“少爷,还是让我带你去找,罗拉纳酒廊在八十八楼,这里的电梯不能直达,中间需要转两部电梯,而且他们是会员制,现在也将近下班时间,没有预约密码你连门都进不了……”
路芒分明听见自己脑袋深处传来轻微却清晰的“啪”的一声,让他很有种冲动想徒步登上八十八层楼。但电梯门已经关上了。金碧辉煌、镶嵌了无数金色小镜子的密闭牢笼把他和沈樱这个女人单独关押在一起,不为所动地朝百米高空的方向升去。这漫长得叫人发疯的征程……
“路志钧他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沈樱挑起一根眉毛问。
路芒冷冷地扫视了她一眼,“没怎么。”
“好——看来你不想谈这个话题,OK,我也不想谈。我只希望你把他带回去,等他清醒后告诉他,当初是他作出决定说再不见我的,那就信守承诺,不要像女人一样情绪上有什么波动,无处发泄,就想到拖我出来喝酒解闷!”即使穿着恨天高,沈樱还是比路芒矮了大半个头,但并不妨碍她双手叉腰、昂首挺胸、毫不示弱地对路芒大声说话。
“你完全可以不必理会他!”路芒也提高了音量。他也很困惑,为什么妈妈汤姿带着那个法国籍未婚夫和他、和爸爸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居然也能心平气和,而眼前这个女人不过是被爸爸拖出来喝酒而已,他们之间还没来得及发生什么,他却有满肚子的不耐烦在燃烧?难道这无关身份,而是气场不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