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海城市总在酷暑盛夏中迎来汛期。高空低压槽东移,带来北方弱冷空气,地面静止锋低压环流波动,被冠名“茶花女”的今年第十九号台风又带来高能量和充沛的水汽。强降雨云团在城市上空瞬间形成。八小时前,气象局向全市发布台风和暴雨橙色预警信号,希望居民尽量留在家中不要外出。
豪雨。狂风。
暴雨如注,理应倾盆而下,但在11级台风的催动和搅拌下,你会感觉那雨水并不仅仅只来自于天上,更从脚底下的大地喷涌出来,从前后左右四面八方乱箭般射击而来。你会以为自己掉进了海洋,正被呼啸的波涛攻击。城市就这样被数以亿计的肆虐水滴笼罩着,彻底消失在白蒙蒙水幕之中。
滕多多感觉这场令人惊骇的雷暴雨是专为他而袭来。为了杀死他而来。
他坐在城市纪念碑顶端钢铁脚手架一根颤动的横梁上,紧紧抱着身边竖起的不停摇晃的三角铁支架,在狂风骤雨中瑟瑟发抖。璞江水在台风催动下奔马般喷吐白沫,在他脚下六十米处撞击涌动,江面上的旋涡他看不见,全部视野里都是漆黑无边的迷蒙江水,除此以外就只有暴雨激起的白色水雾。世界变成黑白两色,脑海里也只有简单两个字:生?死?
——去死吗?因为我杀了人。我该死。我不想死啊。没有人想死。但我杀了人。所以我该死。老天也知道我杀人了,血债血偿,要一命抵一命。我早该从这里跳下去,跳进浪潮翻滚的江水里去。我犹豫着不敢跳,所以老天发怒了,卷起这场可怕的风暴……跳下去吗……跳下去吧……让这一切尽快结束吧……
当滕小小、段冲、路芒、叶子悬、林城一、沈樱六人驱车赶到璞江边时,刚好看见火红色的消防车鸣响着警笛停靠在前方。众人从车里冲出来,顶着滂沱大雨朝城市纪念碑奔去,不到一秒钟,身上的衣服就全部湿透。沈樱被狂风吹得连路都走不直,一不小心在满是积水的大理石地面上滑倒摔了一跤,爬起来后她干脆脱掉高跟鞋,光着脚同众人一起继续狂奔。
“刚才是谁拨打的紧急救援电话?!”风雨太大,消防队长必须用吼的才能把话声传出去。
“是我。”段冲站到他面前,“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在纪念碑顶部的脚手架上,请尽快救他下来!”
消防队长用手掌遮挡从塑料帽檐一路披挂下来的密集雨帘,仰起头朝湮没在纷乱雨柱中的纪念碑望去,但目光所及,最多只能看到十多米的高度,再往上就是乱舞的白色雨点和吞没一切的暗夜,“从发现那孩子在上面……到现在,已经过去多长时间了?”
“半个多小时……不,也许是四十五分钟……不知道他已经在上面坐了多久了!”段冲指着天空喊道。
小小整个人扑过去,拽住消防队长的臂膀焦急哀求道:“请你们救救我弟弟!”
消防队长看了看自己身边两名年轻的队员,“我们的车能开上来吗?用云梯或是探照灯……”
“从道路到这近水平台有三百米距离、几十级台阶。消防车开不过来,探照灯也没用。能见度太低了!”
路芒显然是动怒了,“你们在犹豫些什么?!”
消防队长看了他一眼,皱眉道:“不能使用云梯的情况下只能徒手攀爬,作为队长我要对消防员的生命安全负全责,天气太过恶劣,救援任务本身就十分危险。所以第一,我要确定那孩子是否还在脚手架上。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孩子有轻生倾向,情绪十分不稳定,即使他现在还在纪念碑上,我们贸然地营救可能会逼迫他作出不理智的决定——采取自杀行动!你以为我们是贪生怕死吗?”
小小松开了抓着消防队长臂膀的手,推开众人冲向纪念碑,叶子悬眼疾手快,一个箭步追赶上去拦阻了她,“你要干吗?!”
“我上去……我能说服他。只有我能说服他!”小小的牙齿在咯咯打战,“你让开。”
叶子悬拽住浑身颤抖的小小,大声道:“我上去。你这个运动神经失调的笨蛋,连十米的高度都爬不到。我去和你去是一样的。一定平平安安地把你弟弟带回到地面——”
此时听见身后众人发出阵阵纷乱的惊呼,同时消防队长也在大吼着命令他的队员:“你们两个马上上去!阻止他!让他下来!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他想死吗?!”
小小和叶子悬扭头仰脸望向纪念碑四周搭建的脚手架,只见段冲手足并用正飞快地朝上攀爬着。湿淋淋的铁架上有锈腥气,冰凉而滑溜,稍有不慎就可能一脚踩空跌下来。呼啸的狂风牵扯着他的身体,像一只魔鬼的巨手在拨弄玩具小兵,想把他从脚手架上剥离吹落。段冲一声不吭,闭紧了嘴唇顽强地向上攀爬,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贯注在肢体的力度和协调性上,漆黑的眸子迎着风雨,眺望直指天空的纪念碑顶端。
十米、二十米、三十米……距离地面越来越远,底下的人声很快就被淹没在咆哮的风雨里听不见了。
段冲摒弃全部杂念,此刻化身成一台攀登机器。
谁也不知道滕多多到底是不是在纪念碑顶端,或者说,现在他还在不在纪念碑顶端,就让我去看看。
——好了。该鼓起勇气了。我死了的话,世界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不,甚至是变得更好吧……反正这个世界也不是我想要的世界。爸爸、妈妈、姐姐……他们都在欺骗我。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肮脏黑暗疯狂,人和人之间没有任何信任、善良、爱情、友谊可言,眨眼间就会变得谁也不认识谁,天翻地覆天崩地裂……我想毁了这个世界,所以我杀人……可以是任何人,是柴静文,也是我自己……
——再见,佳佳……
滕多多紧抓着三角铁支架的手渐渐无力地松开,他的身体如同一只破碎的纸鹞从横梁上倾斜下去。突然有一只虽然被雨淋湿却依然温热的手从横向里探过来,一把抓住了他冰凉的手腕,牵引他继续紧握支架。滕多多吃惊地扭头,看见在叫人睁不开眼的暴雨中,一个二十多岁的陌生青年额角蒸腾着高强度运动带来的汗珠水汽,紧握着多多的胳膊大声吼道:“跟我下去!”
多多愣了一愣,随即扭动身体想挣开他的手,同时哭喊道:“我不……我杀了人……让我去死……”
段冲把他抓得更紧,凝视多多的眼睛道:“你没有!那女孩没事!她好好活着呢,只是皮肉伤而已!你要为这个而死就太愚蠢了。只是年轻人打打闹闹的误伤而已,犯得着吗?”
“柴静文……没死?”
“当然!你姐姐就在纪念碑底下等你。如果你不跟我下去,她会自己爬上来,她绝对做得出这种危险的举动来的。你姐姐对你真好,别让她为你担心了好吗?让一个女孩子为你担心,是不应该的……”段冲是想安抚多多,不知怎么的,这些话语竟然具有一种令他自己觉得惊讶的意义存在,是在说出口后才赫然发现的,微微的震惊让他无法再继续劝说下去。
多多就着暗淡模糊的城市灯光,抬眼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年轻人的脸,小声问:“……你是谁……”
段冲、滕多多在两名消防队员的保护下慢慢从脚手架上一路爬下来,终于平安抵达地面。
小小飞身冲过去把弟弟紧紧抱在怀里,消防队长扯着嗓子喊:“好了都快上车吧,保温杯里有姜汤茶。”
沈樱和叶子悬也都迎上来或是摸摸多多的脑袋,或是拍拍他的脸。路芒和林城一同多多不熟,就在那个欢呼雀跃的小圈子旁边微笑着关注他们的喜悦。小小把多多的手移交到叶子悬手里,转身去寻找段冲,只见筋疲力尽、完全虚脱的他干脆闭着眼睛平躺在纪念碑基座旁的大理石地面上,任凭雨滴在身上击打飞溅。
小小俯下身蹲在他身边,伸出手碰了碰他的面颊,小声说:“……谢谢你……我扶你起来好吗?不要睡在这里,会着凉的,会发烧的……求你了,起来好吗?”
段冲睁开眼凝神看了看她,随后慢慢支着手肘坐起身来,探出臂膀手掌轻轻抚摸她的额头,指尖一路向下兜起她的下巴,什么话都不说。他的面容是疲倦的,而眼神却依然深邃,似乎在思索什么问题。同小小充满了满腔热切感激和显而易见的强烈爱意的神色不同,段冲的目光里蕴涵着更深沉遥远的东西。小小不懂那是什么,它们难以辨析,无法理解。
“……为什么这一个礼拜都不理我?又为什么突然跑来为我做这一切?你是还没有原谅我吗……”
在小小一连串的追问下,段冲却依然沉默着什么都不肯说,甚至连他的微笑都像岩石那样坚硬。段冲从地上站起身来,目光掠过小小头顶看了看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弟弟和朋友们,最后又深深地注视了小小一眼,一个字都没有说就拔起步履转身离去。
小小完全蒙了,满腔热情此刻化作眼泪夺眶而出,想喊叫,想质问他到底记不记得曾经说过“……今后有我和你在一起……”这样的话。他究竟想怎样?为什么要如此冷酷决绝地对待她?难道就因为相亲事件的误解而决心要抛弃她了吗?那么多的无法理解,那么多的不甘心,小小矗立在风雨中哭得泪流满面,最终却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凝望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雨幕之中……消失在虚无迷茫之中……
四天后周二下午五点半,路芒审核完当前几个项目的流程进度,把财务要求的面呈汇报推迟到第二天上午,早早让司机开车载送他去长堤3号的Jean Georges餐厅。虽然临时代理秘书吉米已经预订好了观览得到美丽江景的1号贵宾房,但他总对吉米的办事能力百般挑剔,不提前去确认检查一下不会放心。
妈妈渴慕品尝已久的法国波尔多一九八二年Ch?teau La Misson Haut-Brion红酒预订不到,只有一九九六年Ch?teau Haut-Brion Blanc,只好将就了。但玫瑰马虎不得,一大束捧花实在恶俗,也根本不适合父母那个年纪的人,所以特别让吉米去订购了三支正宗产自荷兰的蓝色妖姬,据说花语含义是“你是我一生最深的爱恋”。路芒坐在车里拧着自己眉心,冥想父亲举止拘谨地朝母亲递上鲜花的场景,总感觉滑稽牵强。只有寄希望在四人提琴小乐队的伴奏下,那场面不至于过分尴尬。
顶级红酒、玫瑰、音乐……这三招都是路芒从以往所看的寥寥可数的几部电影里搜肠刮肚概括出来的浪漫武器。就他自己而言,觉得无聊之至,但女人来自金星,男人来自火星,男人觉得无趣愚蠢的东西,或许却是开启女人心扉的密匙。所以三招齐上,逼迫父亲就范向母亲重开追求攻势。
那晚在四季酒店顶楼星元素美式餐厅里,父亲不是亲口对沈樱说“我这一生只爱过我儿子的母亲,我太太她一个人……”么,至于后来那“……直到遇见你……”五个字,路芒早就把它们推在脑后一个遗忘死角里。父亲还是深爱着母亲的,如果倾尽全力在中间斡旋,说不定他们会有和解复合的一天。其实路芒内心也很矛盾,明知父母不是一类人,他们各自追求的人生完全不同,捆绑在一起也不能幸福,自己如今所有的策划都是强人所难。但另一方面,他却仍然不遗余力地去一桩桩一件件地布置安排了。
因为坚信一生爱一人吗?因为路家的男人,就该有这样对真爱坚守如一的信念。
如果连最爱的人、发誓无论富贵荣耀还是疾病困苦都并肩牵手在一起的人、拥有融合两人血缘的孩子、在同一屋檐底下共同生活了近二十年的人……都要以分道扬镳作为结局的话……那难道不令人感到悲哀和沮丧吗?从事国际贸易以来,路芒步步为营,凡事都要多问自己几个“为什么”“有没有其他意图”“下一步会怎么走”等基础防范性问题,这世界上能够信赖的人本就不多。对高处不胜寒的父亲来说,恐怕这种感觉更加强烈。随着奶奶过世,爷爷年纪愈长健康情况不容乐观,自己又长期同父亲势成水火……改善父母之间的关系对父亲来说很重要……或者说,对坚定自己内心的爱情、婚姻和家庭的信念,也很重要。
就算今天是八月二十五日,比自己真正的生日迟了四天,但希望这迟到的生日家庭晚宴能唤醒父母之间沉睡着的深厚情感,让他们从各自孤立执拗的小世界里醒悟过来,真正意识到——家人有多么重要。
所以当路芒和路志钧两人相对无言却满心期盼地静坐在低调却奢华的1号贵宾房内,听见门外空旷大厅的电梯响起“叮咚”开门声,不由对视一眼,一同起身以绅士礼仪恭迎汤姿的到来。路芒从父亲眼睛深处看到了几分罕有的羞涩和紧张,他微笑了一下,祈祷母亲眼睛里也有同样的神情……而之后的漫长几秒钟时间里,他根本来不及去分析察看母亲眼中的神情。因为出人意料的是——出现在门口的除了汤姿和毕恭毕敬作导引的领班经理以外,母亲身旁还有一个人。
一个年近不惑、褐色头发深蓝眼睛的外国男人。
外国男人微微弯曲的手臂以保护者的姿势轻轻靠着母亲汤姿的后背。
路芒觉得天和地一下子分裂开了。妈妈你究竟想干什么?示威吗?你千里迢迢飞来庆祝我的生日,就是为了带个无聊男人来气爸爸吗?你把我和爸爸置于何地!对你来说,家庭就那么不值得你珍惜,不仅绝情抛弃,现在更要冷酷无比地返身回来踩在脚底?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发现不是你在忍受父亲的高压专制,而是父亲包容和纵容了你的任性和幼稚。你想证明些什么?你和父亲已经离婚了,请不要再用这样低劣愚蠢的方式来刺激他、试图引起他的忌妒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