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借用的街道社区老年活动乒乓室内,满桌满地都是用来制作圣衣的泡沫塑料、各色布料、旧皮带、轻便摩托车头盔、长筒靴……十几个少男少女或坐或蹲或站,甚至还有人干脆趴在地上,兴致勃勃地动用各种工具来切割打磨自己的铠甲。这项工程需要强大的耐心和创造性,他们要从平凡世界的简陋杂物中打磨获得神奇世界的强悍圣衣,这种变形无异于一场精彩魔术。虽然少年们不时互相开彼此的玩笑,在乒乓室内追逐打闹,但当每一个人完成一个自觉骄傲的部件,展示给大家看时,你不能不承认他们瞳孔深处跳跃着“小宇宙燃烧”的感觉。
然而这一切都不能让多多感到愉悦。他走在夏日强烈阳光里,身边万物都蒙上白到耀眼的反光,而他只看见自己脚下投射的阴影比黑夜更漆黑更阴暗。现在身处一些同龄人志同道合集体狂欢的气场中,他只能感受到内心更多的厌烦和退缩。如果不是佳佳死死拽着他的手,他每一秒钟都想转身撤离。
偏偏就有人最喜欢歼灭战场上脆弱的逃兵。
“欸~~~这不是滕家老二嘛!”拖长了声调、响亮却又诡异的话声摆明了是要盖过屋子里所有嬉闹的声音,引起所有人瞩目的,“哟~~~没想到你会来我们社团啊~~~你们滕家,现在可是社区红人啊~~~”
多多感到胃脘在腹腔深处翻滚,前天晚上好不容易克制下去的呕吐感此刻又开始涌现。但从外表看不出来。他只是茫然站在原地,同其他所有原本埋头制作圣衣的少年少女一样,一起抬眼望向那个说话的人。
那女孩个子很高,年纪大约十七岁,她是“银子”社团的社长,在《圣斗士星矢》这个项目中主要COS的角色是女神雅典娜,此时身穿一袭纯白的拖地长裙,腰间扎着巴掌宽的金色腰带,手握一根用锡箔纸缠绕改造得十分成功的黄金权杖,用傲然又刻薄的口吻悠然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那天为了你们滕家被人追上门打的事,连警察都出动了,真是太厉害了,小区里简直轰动啦……喂!你妈妈还好吧?你姐姐还好吧?你姐姐可真是个厉害女人哦,明明已经有男朋友了,还假装没谈过恋爱的样子,害我妈妈牵线搭桥给她介绍对象……如果不是那天晚上你们滕家丑事大爆发,恐怕我们还发现不了呢!”
多多像牙疼一样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想起“雅典娜”是谁了,是八卦女王费妈妈的独生女儿柴静文。
“什么事?”不明就里的佳佳和几个少年少女好奇地小声问,视线在“雅典娜”和滕多多之间穿梭。
“喏~~~”柴静文拽起裙摆,握着象征胜利的黄金权杖朝滕多多走来,她那充满挑衅的姿态同漫画中总是隐忍牺牲祈求和平、被迫出战的雅典娜毫无相似之处,也许她更想诠释的是希腊神话中最爱舞刀弄枪的女战神吧,“这么重要的新闻你们都不知道吗?滕多多的妈妈和姐姐被一伙女人给打了啊,他们家也被人家砸得稀巴烂噢~~~”
佳佳吃惊地看着多多,发现他掌心里全是冰冷黏稠的汗水。
——他们都在听。他们都在看。在看着我。佳佳也在看着我。她眼中这神情是什么?是同情还是嫌恶?
——不要再看我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不要用这样的眼光看我了好吗?
——求求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好吗?
但滕多多仅仅是木桩般站立在原地,他的眉梢眼睑处,皮肤下的神经在不受控制地抽动,看不出一丝恼怒,反而显得有些滑稽。
“呀~~~你们真是孤陋寡闻。你们不知道吗?滕多多爸爸一直在外面搞外遇的,乱七八糟的女人接连不断,这次好像是搞出小孩来了,人家那个大肚子就带人上滕家来逼滕多多的妈妈和他爸爸离婚了呀。”
——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不要让他们再用那种同情和嫌恶的眼神来看我了!
——我要吐了,我要被那些目光烧死了!
柴静文挥动着胜利的黄金权杖指向滕多多,好像战争女神雅典娜指挥千军万马朝冥王的斗士发起总攻,“滕多多,你妈妈到底会不会和你爸爸离婚啊?那个大肚子的阿姨会不会把那个孩子生下来啊?恭喜你啊,你们滕家又要多一个兄弟姐妹啦。该叫什么名字哪?滕野种?你喜欢弟弟还是喜欢妹妹啊?噢不对,你应该不会看到他,因为你爸爸会和你妈妈离婚,然后把你妈妈、你姐姐和你全都赶到大街上去——到那时候,你和你姐姐就都变成野种了哦——”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
滕多多顺手握起旁边乒乓球桌角上一把蓝色刀把的美工刀,以迅猛不可挡的力量横向割入柴静文的胸膛。鲜血从创口里泉水般喷涌出来,迅速浸染了洁白的长裙,像雪地上猛然绽放出的一连串牡丹花。柴静文吃惊地低头望着自己的胸口,手中的黄金权杖依然紧紧地握着,成了第三个支撑点来阻止她就地倒下去。此时的她,真的太像遭到敌人突袭受到重创、血流成河的雅典娜了。
安华医院急诊观察室门外的走道里,小小费很大气力才确保自己站立原地没有昏倒,以近乎绝望的声调颤抖着问警察:“……那……女孩……现在怎么样了……她……不会已经……”
“幸好抢救及时,手术半小时前刚结束,据医生说,小姑娘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还要进一步观察生命体征和康复情况,未来还要由专门机构确定受损状况,看是否存在伤残级别。哦她也在这家医院里,她父母正陪着她呢。我们还有一位同事到他们病房去了解情况了。小姑娘父母将对你弟弟提起怎样的民事诉讼目前还不是特别明了,但检察院肯定要提起公诉,故意伤害罪。你弟弟已年满十六岁,是民事和刑事完全行为责任人……哦这些以后你们慢慢了解好了,当前为了进一步澄清案情,必须先找到你弟弟。”
“故意……伤害罪……”小小的眼睛瞪大了,“多多……他现在哪里?”
“姐姐,多多拿刀割伤人后他自己也惊呆了,当时周围好多人都在喊,说他杀死人了,他一害怕,扔下美工刀就逃走了……手机也没有带,完全联系不上,现在不知道他人在哪里……”蹲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的佳佳像快要溺死的人一样抬起手臂,死死拽住小小的手腕,“……都怪我不好,姐姐,如果我不逼他去参加那个社团活动就好了……”
警察严肃地对眼前两个惊慌失措的女孩说:“你们别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现在不是责怪谁的时候。我不想说太多吓唬你们。但滕小小小姐,请务必尽快找到你弟弟前来投案自首,这对他将来的量刑会有一定帮助。如果他执意畏罪潜逃,仅从我多年办案的经验出发,可以告诉你,那绝对会加重他的刑期。”
“判刑?!”
警察后来的话语全都变成虫子的嗡鸣声,越来越遥远,直到细不可闻。医院雪白的墙壁、天花板、走道、医生的白大褂、白色床单、不断从中央空调里吹出来的阵阵冷气……让小小仿佛置身北极冰原。极度严寒冻彻心肺,骨髓仿佛也都结为冰碴。此刻,她清晰听见脚底下的冰盖发出“咔嚓”的清脆响声,是的,冰原裂开了一条缝隙,可以望见无底深渊。如果就此掉下去,干脆葬身在这无边幽蓝的冰海里,眼下看来似乎也不是一件特别可悲恐怖的事情吧……
“听我说小小,我们一定可以找到多多,我保证。”叶子悬说。
“警方目前正在收集资料和证词,他们回局里后就会立案,不过在向检察院正式提交卷宗之前应该有一段缓冲期。还要看柴静文父母那里对警方施压的紧迫度……时间不多,我们必须在几小时内找到滕小小的弟弟,让他在警察彻查案件之前坦承全部情况,一旦警方形成定论,检察院发出缉捕令,那就连自首都晚了。在未来的法庭辩论中会非常不利。”
“你很清楚嘛……”沈樱朝路芒睥睨,语调上扬,暗藏机锋。自从四季酒店的偶遇让沈樱和路志钧的关系曝光以来,沈樱和路芒两人之间就形成了僵局。幸好平时也没有什么交集。
“我在大学里也有修习法律课程。”路芒冷冷道,语气十分生硬,他连看都不想看沈樱一眼,如果不是小小家有麻烦迫在眉睫,需要大家合力帮忙,他是绝对不想和沈樱再有任何关联的,“现在我们先排一张单子,把滕多多最常去、可能去的所有地方都写下来,然后我们四个人分头去找。”
“三个人……沈樱你留在这里陪小小和伯母。”林城一说,他看了叶子悬一眼,低头对小小斩钉截铁地道,“我们一定会找回你弟弟,我们保证。”
叶子悬、路芒、林城一,这三个男孩如同高耸的松树般站立在眼前,小小抬起头,仿佛看见千军万马气势如虹地静候出征的命令。同自己并肩坐在长椅上的沈樱,牢牢握住她的手,掌心干燥温暖,正有效克制她体内北极冰原般彻骨的寒冷气息。
“……龙猫游戏机房、千林社区的街心花园、附近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初中校园、他几个同学家……我不知道他会去哪里,他也有可能会回家……医生给我妈吊的点滴里有安神用的镇静剂,就让她在这里睡一会儿没事。沈樱去我家等着,如果多多回来就打电话通知我们。我要和你们一起分头去找。干等在这里我会发疯的。”小小扶着墙壁站起身来,虽然腿依然有点软,但头脑里有个异常清晰的意识在负责指挥调度。那个声音坚定无比地告诉她说:看看你眼前这些人吧,他们绝对不会让你从缝隙里掉下去。
小小和沈樱从医院急诊大楼里走出来。紧跟在她们身后护送伴行的是健步如飞的叶子悬、路芒和林城一。此时已是晚上八点,空中乌云密布,被强风推送着飞速移动。不时有闪电的强烈光亮给云层轮廓描上几道白边,惊悚而突兀地在某一不可预计的刹那点亮黑夜,随后遥远天际传来沉闷滚雷声,雄浑威严地笼罩四野。在自然不可预测的强大力量面前,人类城市脆弱得像海滩上的沙砾城堡。
各种旗帜和横幅猎猎飞舞,高大的梧桐树和架在空中的电线通信线在狂风中猛烈晃动。医院门口向来拥挤喧嚣的各种排档摊贩正紧张地收拾家什离去,街上没带伞的行人也都加快脚步甚至小跑起来。气象预报难得那么精准,台风和雷暴雨就要来了。
第一颗雨滴掉落到温热的沥青路上,洇成一个湿润暗点,像大地眼睑里酝酿会聚的一颗眼泪。
一个人飞奔而来的脚步踩上那颗黑色泪滴,止步挺身长立在呼啸盘旋的风中,黑色发丝逆风飞扬。小小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形,愣怔在医院门口。本已打算分头散去各自前往各个地点查找多多下落的几个男孩也都暂时停步,转身扭头望向那个穿黑T恤和深蓝牛仔裤、裤脚满是泥污的人。他看起来远道归来有些疲累,相隔十步距离,他沉默着凝视小小。大家都认出了那是谁。
从滕小小的世界中销声匿迹整整一个多礼拜的男人——段冲。
也许冲上去甩他一个耳光,而后扬长而去会比较解气。按沈樱的做法那是必然的。但路芒和叶子悬更期望小小能重新拔起步子,熟视无睹地从他身边擦过,就把他当做一堆街面上的无名垃圾般丢弃在身后,头也不回地朝前方走去。
小小紧紧皱着眉头,满是痛苦愤怒的神情。硕大冰凉的雨滴从天而降,噼啪有声地击打在她脸上。
沈樱低声却无比严厉地对小小道:“想想他是怎么对待你的。你稍微给我争气点儿。哪怕就这一次!”
小小咬紧了唇,点了点头。此刻她的心里除了迫切找到弟弟之外,已经容不下任何其他念头。
小小同沈樱并行快速前行,目不斜视地擦过段冲身边时,段冲突然默不做声地拽住了小小的臂膀,把她扯向自己身边。小小抿紧薄薄嘴唇,也同样不发出一点声音地剧烈挣扎,涨红了脸,不想吐露一个字,只想甩开段冲那只滚烫的手继续走自己的路。沈樱说得对,爱情算是个什么玩意儿,生活中有更多的苦痛。
沈樱怒斥段冲松手,远处的路芒、叶子悬和林城一也朝这里跑来。
段冲充耳不闻沈樱的喊叫,不管不顾她的踢打,只是牢牢地铁箍一般抓紧了小小的胳膊,垂头逼近她,用另一只手举起自己的手机来,屏幕上是一张彩信照片,局部放到最大显示出一张模糊的人脸,段冲用金属般铿锵而遥远的话声急切问道:“……这是你弟弟吗?你曾经给我看过他的照片,但我不怎么确定……”
男孩朝天空扬起的惨白侧脸浮现在夜色下,瞪大的双眼里满是惶惑和绝望,仿佛镶嵌着的两个黑洞。
小小反过双手抓住了段冲的手腕,“是多多……你在哪里拍到的照片?他现在哪里?!”
“二十分钟前在报社接到目击人爆料,一个少年徒手爬上璞江边正在修缮的城市纪念碑脚手架,直愣愣地望着江水,不知他在那里待了多久。目击人怀疑那孩子意欲投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