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内心深处,都存在着一个负面情绪原点。
它就是长期以来,你最渴望得到某些东西,却又求而不得后所分泌出来的那种抑郁和痛苦。它必然是令你辗转反侧、寝食难安的魔障。你越想抛开它,它越是深深植入你的骨髓心魂,不能直面,更无法遗忘。它绝对不是轻易就能得到满足的,它造就了一个贪婪如同饕餮的恐怖怪物,邪笑着居住在你的心房里,靠你坚持不懈的追逐和遭到拒绝后的沮丧而日益庞大。
每天朝九晚五辛苦加班不算点被老板指骂被同事排挤买不起房最好休闲就是网游和睡觉的小职员们,他们所渴望的是有一天能够得到一千万金钱,扬眉吐气开着跑车去公司,径直闯进老板办公室,装出淡定的微笑把一叠文件夹摔在桌上,傲然翘首道:“I am quit!”
日复一日深埋沉重学业墓中纠结于功课考试排名补习不知如何才能得到老师赞赏父母认可的孩子们,你们最想要的就是读美国澳洲加拿大新西兰的学校,听说很多西方人的数学都烂得要死,他们更多游戏玩乐和运动,在那里善于读书的东方孩子会拥有无数赞誉和荣光。或者说,成绩不再是衡量你人生成败与否的唯一标准,你会重新变成一个真正的孩子,重新体验肆无忌惮的青春快乐。
不幸出生于埃塞俄比亚这个世界最不发达国家的黑皮肤孩子不懂什么叫经济崩溃内乱不断政策失当,他们眺望无垠碧空的时候从来不曾有过任何浪漫念头,他们只是用粉红色舌尖舔舔自己黑厚干裂的嘴唇,祈祷神灵降下大雨浇灌龟裂得粉末飞扬的干涸大地,农作物得以生长,收获足够果腹的食粮。
热爱《麦田守望者》的年轻查普曼坐在地板上看一名歌手的专辑封面时,脑海中有个声音反复对他说:如果你杀了他会怎样?会怎样?去开枪吧!去开枪!……那声音像一列高速行驶的火车般不可停止,他刺杀了约翰·列侬,只为“这样我的名字就会和他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永远。世人将永远记得我”。
一年后,一个名叫小约翰·欣克利的二十岁男孩步其后尘,朝演讲完毕走出华盛顿希尔顿饭店的里根总统射出六发子弹。因为他痴迷着影星朱迪·福斯特:“刺杀总统,她就能知道我的存在。我想要她注意到我的存在。”渴望得到世人偶像关注,要你们知道,让世界记得,哪怕用生命和鲜血来雕凿我活过的痕迹……
奥斯维辛集中营里被监禁的数百万犹太人每天看到亲人朋友同囚一室的族人被带走再也没有回来,集中营毒气室和焚尸房上方的天空总是被死亡的烟雾浓重缭绕,谈什么自由,仅仅是自我支配生命的可能都被残忍剥夺,在不知何时会被杀害的深渊般的恐惧中苟延残喘。二战胜利之后那些幸存者们流着泪说:“只想要活下来。或者,立刻死去。”
你最渴望得到的是什么?生命?自由?富有?健康?荣誉?爱情?子嗣?安稳平安?不再饥饿?获得认可?或者只是要亲口听父亲说一句:你虽然不是男孩可我也一样为你感到骄傲?还是期盼那曾经背叛抛弃你的人痛悔着回来,痛哭流涕恳求你的原谅?
你的负面情绪原点是什么?
对天生头脑好轻松学业有成赢得老师喜爱女孩倾慕的同窗难以掩饰的厌恶?对年轻健康充满希望不惧受伤的年轻人的轻讽轻蔑?对拥有无敌美貌婚姻美满甚至情人都那么完美的闺蜜的羡慕忌妒?对龌龊卑鄙踩着你肩膀向上攀爬对你一味打压的上司的谄媚和诅咒?是愤怒、仇恨、自卑、忧愁、忌妒、失望、怨怼、颓废?还是饥渴、孤独、悲恸、阴暗、扭曲、悔恨、嗜血、杀戮……
但要清醒冷静地提醒自己,亲爱的,你越是渴望需要的,越是在乎牵挂的,通常就越是得不到。
由此,你的负面情绪原点产生。像种子掉落在肥沃的土壤里,像粗糙沙砾镶嵌进贝壳柔软的肉里。然后,用你的每一滴血每一颗泪去灌溉它发芽成长,用你无休止的疼痛去交换它某一日的光芒万丈。
哦,亲爱的宝贝,我会站在不远的前方微笑着祝福你。
欢迎来到现实世界,参与分享被各种焦灼奴役的体验。
中号美工刀的塑料刀把是蓝色的,天空那样的蔚蓝色。
握在手里朝天空高高举起,灼人烈阳下,见那蓝色轻易就融化了,然后渗透蔓延,同天空合为一体。
用拇指按住按键,从刀把内腔沿着滑齿一格格推出斜切口的锋利刀刃,很薄,极其容易折断的样子。
如果用美工刀去捅人,在强力冲击下,刀刃必然会顺着那一道道加工过的斜切折线片片碎裂断开吧。
但要是像这样紧握在颤抖的掌心里,朝对方的胸膛一下子横向挥出去呢?
锋利刀刃切割开皮肤、深深没入肌肉时是有声音的,是非常轻微的、完整的东西被撕裂开的连绵响声。
那种声音通常人都听不到吧?但在滕多多的耳朵里却近乎巨雷般连续炸响。
从伤口里喷涌而出的浓稠鲜血的颜色不是红的,看起来更接近于黑色。
黑血枫糖般缠绕裹满了整把刀身,蓝色天空、光天化日全都消失不见,四周鸦雀无声寂静了几秒钟,随后爆发出骇人而惊恐的喊叫声:“他杀人了!他杀人了!滕多多杀死柴静文了!”
小小在办公室里接到邻居张家伯伯打来的电话,明明话语声十分紧迫,却还一味用劝慰她的措辞说:“小小啊,你先镇定住情绪不要急啊,慢慢听我说。你家出了点事儿,刚才有两个警察来你家找你妈,具体情形我不清楚,好像是多多用刀捅了人……”
小小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一瞬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电话从掌心里摔落下去,幸好跌在一叠摊开的文件资料上没有损坏。她赶紧又抄起手机,张伯伯正焦急地呼喊着:“喂喂喂,小小,你可千万不要昏倒啊,你妈妈也是听到那个消息后立刻就昏倒了,我刚刚打了120急救电话,应该会送去最近的安华医院,我联系不上你爸爸,你最好赶紧回来一下……”
无法控制的、惊慌失措的眼泪已经挂满颜面,呼吸也变得异常困难。路芒外出谈项目去了,原定计划秘书也要跟随前往,但为了照顾近期小小家里的状况,路芒特地留她做内勤,换了带另一个资料管理员一同前往。小小就面色惨白地拜托同事向老板告假,随后在他们惊愕的目光注视下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
妈妈昏倒了!弟弟拿刀捅人了!
老天,你到底是要无情到何种地步?!为什么就要这么残忍地折磨我们?!
跳下出租车,连找钱也顾不上拿,心急如焚的小小一路疾奔冲进安华医院急诊大楼,从咨询台那里问到妈妈正在二楼急诊观察室内实施抢救。三步并作两步从自动扶梯上飞跑上楼,看见张家伯伯和一名警察就站在走廊里闲聊,他们身边还站着个身形窈窕六神无主的年轻女孩,已经哭到脸上浓妆溶化得一塌糊涂,小小记得她,那是多多恋爱的对象,名字好像是“佳佳”。
张家伯伯赶上来对小小喊道:“不要急,不要急,你妈妈没事,只是太疲惫了,事情又来得突然,她接受不了才突然晕倒的,医生说她血糖很低,正给她吊葡萄糖,过一会儿就没事了。关键是你弟弟,小小,现在要想办法找到多多……”
骤然听见有人提到滕多多的名字,佳佳干脆蹲到地上号啕大哭起来。眼见有人比自己更崩溃更脆弱,小小反而变得冷静强硬了,这局面不是她能应付的,但现实逼迫她来应付了。她可不能像那个小女生一样哭得瘫软下去,她没有退路可走,只有深呼吸一口气朝他们迎上去。说也奇怪,当她下定决心要镇定时,自己的话语声听起来就真颤抖得不那么厉害了,“我是滕小小……我弟弟多多呢?怎么回事?!”
滕多多也很想有人告诉他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果说滕小小以她女孩特有的敏锐观察力,早就察觉了父母之间剑拔弩张的纷飞战火,而滕多多的小世界却是在前天晚上父亲的姘妇逼宫上门闹事的那一刻里瞬间崩坏的。
多多从同学家返回,站在兴奋的人群中间,以惊愕的眼神目睹姐姐用流血的手提着一塑料袋镜子碎片走向警察,姐姐身躯瘦弱却步履坚定,她傲然挺直着脖颈,目光凛然不可侵犯……而在周围上百人的围观下,姐姐她就像被判处了极刑、独自一人毅然决然走向刑场的囚犯。
身边看热闹的人在欢笑,他们在纷纷议论刚才那个号称肚子里有了滕正龄孩子的女人如何高声叫骂着逃走的情形,他们讨论着那女人的长相和身材,不厌其烦地一一列举来同母亲侯蓝作比较。还有人用了不堪入耳的肮脏词汇。多多感觉自己的耳朵疼痛得像是在流血。但他动弹不了,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天色漆黑,警车驾到和小小下楼都吸引了众人视线,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多多记得看过很多科幻电影里都有隐形衣,他希望自己此刻就身披隐形衣,不被任何人发现滕家另一个孩子站在这里。而此时姐姐看见他了,张开了口似乎要呼叫他的名字,多多颤抖了,他做出了令自己无比鄙视的举动——赶紧把视线移开,以最快的速度转身逃走。
一路奔向两条街外游戏机房的途中,多多都为自己卑鄙的行为感到深深懊悔,然而他没有停下脚步。因为他太害怕了,没有勇气返回现场,没有胆量同姐姐一起去做那承受极刑的死囚。多多一边痛骂自己是胆怯的可耻的浑蛋,一边面色青紫呼吸急促地朝游戏机房疾奔,十六岁的心脏都快要破裂了。
是你们欺骗了我!联起手来欺骗我……你们究竟是什么样的父母?什么样的姐姐啊?!
你们给了我一个怎样的世界啊?!
之后两天,这个疑问始终在脑海里轰鸣。十六岁的满脸青春痘的滕多多那一贯以自我为中心、贪玩爱追女孩的脑袋里无法细致地去分析问题由来、眼下现状和未来事态会如何发展,他甚至无法细化问题的根源在哪里。他所感受到的只有耻辱、羞愧、自卑、被欺骗,原先世界颠覆碎裂所带来强烈痉挛。
所有纷乱的情绪像无数条毒蛇一样纠缠着在体内狂乱冲撞,没有人给他解释,他也无法相询。他能做的就是在接到姐姐电话后闷闷地答应回家,妈妈居然还强颜欢笑着问他要不要吃宵夜……多么可笑啊,多么像愚蠢的鸵鸟啊!姐姐慌慌张张送走了那个同她一起窝藏在厨房小阳台里的男孩,面色凝重地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姐姐眼睛里没有流露出一丝责怪他的神情,而多多却涨红了脸,愤怒地推开她疲惫柔软的手掌,令姐姐莫名吃惊,怔怔在厨房里站了许久许久。多多不去看她,也不去看正试图用报纸遮盖被砸出凹陷的地板的妈妈,自顾自返回他那用薄薄三夹板隔出来的只能放一张单人床的小房间,狠狠用插销锁上了门。如果可以这样一举关断门外的世界就好了!如果可以关断一切就好了!
多多顶着毯子打着手电一本接一本翻阅塞满了整个床底的盗版漫画,却什么都看不下去,他只知道这一晚父亲彻夜未归。现在他终于知道了,以往父亲回来得晚并不是在单位加班工作,而是……多多很想能像圣斗士那样燃烧起无敌小宇宙,朝墙壁挥出重重的一拳,摧毁这间房子,摧毁这个令他难以理解、不想面对的肮脏的成人世界……但他不想惊醒疲累不堪的妈妈和姐姐,末了只能把毯子塞进嘴里用力咬下去,阻止自己牙齿咯咯震颤的声音,阻止由身体内部震荡传来的阵阵反胃和痉挛。
然而就在这天上午,阴郁的他被完全不知情的女友佳佳拖去参加一个动漫COSPLAY社团的暑期活动。这个名叫“银子”的社团拥有十多名成员,为了COS上世纪经典漫画《圣斗士星矢》中“青铜圣斗士”和“黄金圣斗士”全体阵容正竭尽全力地扩张,大量招募会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