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狂风暴雨袭击肆虐的夜晚,留在这里陪伴她,同她并肩战斗的,竟然不是男朋友段冲,也不是死党叶子悬或沈樱,而是总令她又恨又怕的老板大人,神兽路芒。而且,今天还是他的二十岁生日。
五户人家合用的公共厨房里有扇碎了玻璃窗、锈迹斑斑的小铁门,铁门后是一个长方形的、面积不足三平方米的狭窄小阳台,一半地方还堆满了木箱纸箱等杂物,悬挂着各户人家的拖把扫帚,如果是冬天的话,拖把扫帚旁通常还会挂着咸鱼和腊肉,因为谁家的拖把碰到了谁家的咸鱼,每年都例行会爆发几次邻里纠纷,然后作为导火索又翻开二十年前的历史陈案,那就算花上几百年的时间都扯不清了,有时甚至会搞到需要居委会出面来进行调解。谁能相信呢?就为了一根拖把和一条咸鱼。
此时厨房里没人,也就这个小阳台是个隐蔽的角落,既不必尴尬地同枯萎植物般的母亲沉默相对,也不必站在楼下接受从两排楼房几十个窗口里探出的窥伺的目光检阅。小小拿了一张小板凳递给路芒,自己就随手扯了张废报纸垫着,席地而坐。隔着两个拳头的距离,他们并肩靠墙挤坐在小阳台里,面前半人多高的砖墙围栏成了掩体,刚好把他们隐藏起来,看不见对面那栋楼里好事邻居的脸,自然,别人也看不见他们。阳台顶棚下的灯泡熔丝不知何时烧坏了,也不曾修复,就这样在黑夜里坐着,抬起头倒是能望见一大片夏夜星空,美得让人想要落泪。
“你说人为什么要结婚呢?”小小出神地凝视着夜幕中一颗格外明亮的红色星子,自言自语般呢喃。
“……为了孩子。为成家立业。中国人传统的观念吧,不结婚就不算真正成为一个有担当的成年男人。”路芒轻声回答,他以往从来没想过此类古怪问题,对二十一岁的男孩来说,连思考小行星撞击地球时该如何逃生也优先顺位在婚姻问题之前。而近来得知父母离婚的消息,逼迫他不得不去想,但这是不愉快的思考。
小小苦笑道:“我上周接到一个初中女同学电话,请我下个月去喝她的喜酒,她才二十一岁就已经要结婚了。还有一些年长的姐姐,她们快三十岁了,发疯着魔般想尽快结婚,简直火急火燎。说不管是谁,只要是个男的还有口气的就成。我听着都觉得异常恐怖。问她们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她们说:因为我不想一个人孤独终老,老无所依……”
“……可结了婚也会离婚啊。北荆的离婚率已经40%了,滨海的也38%了……为什么婚姻不是一辈子的事情了呢?他们生了孩子还离什么婚呢!当初发誓不管生老病死都要相互扶持到老的人,说变陌路就变陌路,完全不管父母、子女会多么难受,这些人,怎么就可以这么自私任性……”路芒恨恨道。
“离婚也许还不算最差的状况。至少他们双方还是维持了礼貌的,彼此尊重的,就像你父母……啊对不起……可你看看我父母,我刚才都求我妈妈同父亲离婚。她不答应。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活埋在坟墓里,连做人起码的尊严都完全丧失了啊。我倒是觉得,单身未必会孤独终老,因为心态是开放的、自由的。而像我母亲的婚姻,却是自我囚禁着不断走向孤独终老的单人旅程,而她还必须装出没有孤独终老的样子。不仅仅是孤独,还有无穷无尽的冷战、争吵、打架、痛苦和折磨,这样的婚姻才太可怕了……”
“幸福的婚姻也是有的。”路芒看了小小一眼,“你要相信……总有人真心爱你。别这么心灰意冷。”
小小想到了人间蒸发的段冲,无力地摇了摇头,“没有……没有人真心爱谁。即使是真爱,也敌不过时间和事件。总会有莫名其妙的力量让恋人分离。我很久很久以前深深爱过一个男人,但从来都没让他知道,后来他不幸因为意外而去世了,而在他死后我还依然爱着他……整整六年啊……直到段冲出现……以前我以为自己懂得什么是爱的。可现在,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爱了……”
不知道什么是爱吗?怎么可能?
段冲强壮有力的臂膀抱紧她,温柔地俯下头同她深深接吻时,她听见他的心跳剧烈得仿佛要破腔而出,那是爱。相隔几天未见,她因为工作压力太大内火旺盛而在唇边发出疱疹,面对面坐在必胜客的沙发卡座里,段冲左手握住她右手,右手轻轻捏上她下巴,微微垂下眼帘,微笑着用充满疼惜的眼神检查她唇边出血伤口,她知道那是爱。段冲从来不喜欢被女孩挽臂膀、手牵手,他觉得那样被限制了行动自由,但当小小怯生生探出手去碰触到他手掌边缘时,他无可奈何地牵住她的手,然后很快就习惯了她像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的臂膀上,小小知道那也是爱。约会时,小小不好意思总是让段冲花钱,偶尔提出要回请他吃饭,段冲就挑起一根眉毛看看她说:“你是我喜欢的女人啊,我怎么可能会让我喜欢的女人买单。”虽然霸气外露,太过男权,但无疑也是爱。看电影迁就她的喜好,吃东西迁就她的口味,替她提重物,每次需要排队买餐都让她先找位子坐下,他则耐心站在长龙后面朝前慢慢挪移……这些点点滴滴、琐琐碎碎都是爱啊。
但现在他就是不回短信,不接电话,已经整整三天了。
这就绝对不是爱了啊。
即使自己“背叛”在先,但难道“爱”不能给段冲足够力量去认真听一听、相信她的解释吗?
小小沮丧地捧住自己沉重的脑袋,“……也许我这一辈子都不想要婚姻……你知道吗?很多女孩子从小就梦想着自己当新娘时会是如何美丽如何喜悦,穿怎样洁白的婚纱,怎样抛花球,怎样被蜡烛、玫瑰花瓣、亲友们祝福的目光包围着……幸福得就像电视电影里演的那样……但我从来没有这样幻想过。我知道真实的婚姻绝对不是那样的……”
——我所知道的真实的婚姻就是彼此猜忌,充满戒备疑虑的征战。
——现在真实的恋爱里也充满了难以理解、拒绝退让的僵持局面。
“你是说……一辈子吗?”路芒有些诧异地看了小小一眼,飞快思索这句话背后隐藏的意思。
“嗯……不想要!”小小脸上浮现出某种狂热绝望的红热,闭上眼小声喊了出来,竟然感到无比痛快。
“……父母的婚姻不幸固然让人失望,但结不结婚还是取决于你自己的人生经历。好男人不该让女孩产生这样的念头。如果你和谁恋爱时竟然有种看不见将来的感觉,你就该离开他。给不了你基本安全感的男人,全都是不可靠的浑蛋。”路芒拼命提醒自己要冷静,但随着话语一字一句出口,胸口还是有火焰燃烧起来,他知道那是忌妒和愤怒,看得出来小小的恋爱之路走得并不顺畅,但以他这样曾经告白却被拒绝的身份,想把话说得客观也很不容易。小小忘记他喜欢她了吗?还是故意来和他谈这些?是在暗示什么吗?难道她和那个叫段冲的男人已经分手了?路芒费尽思量,他从来都不擅长猜测女孩的心思。
小小疲惫地仰头靠在砖墙上,高温令她喘不过气来,混乱思绪如同惊慌失措的鸟,这个惊魂未定的夜晚,她无力以职业的专业的态度去应对老板。老板消失不见了,秘书身份也暂时放下。这个破败的小阳台是专门留给父母婚姻不幸、深受其害的不幸的小孩的。是他们共同休憩的战壕和精神堡垒。即使明明知道可供喘息的时间不会很长,随时需要振奋精神、挥舞旗帜去同无数敌人作战,但在此刻,这笼罩四野的黑暗阴影、周遭废墟残骸般的人类生活遗迹……全都在倾力营造起某种奇异的气息,像是魔法结界……我们躲藏在这里,是安全的。一点点像是睡眠的东西羽毛般飘摇下来,轻轻掉落在她的额头、发梢和肩膀上。小小闭上眼进入一种似睡非睡、深度沉迷的状态,她太过虚脱了。
路芒侧着脸看着她光洁的额头和蝴蝶翅膀般轻微扇动着的睫毛,然后目光慢慢滑落到她的嘴唇上,发现自己此刻心跳得如同擂鼓一般,浑身血液犹如奔马在体内横冲直撞。他犹豫着慢慢抬起手来,想抚摸她的脸庞,又怕惊醒她。一种前所未见的强烈冲动推动他朝她靠近,一点点俯下脸,一点点贴近她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