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头一次有胆量长时间凝视老板犀利漆黑的眼睛,缓缓道:“路芒,我明白的,谢谢你。但这里是我的家。就像我为你奋力工作的秘书岗位一样,都是我的战场。你不可能替代我工作。同样,你也不能用帮助和回报的方式替代我生活。我今天逃离一天,明天呢?后天呢?我的家在这里,就始终要回来面对这一切。今晚可能是最艰难的一晚,我很害怕,简直怕得要死,但我绝对不可以逃跑。你明白吗?”
路芒长久地凝视小小的眼睛,慢慢吐出一口气,最终点点头,“明白。我留下和你一起整理房间。”
由于当事人自己说没事儿,且闹事者也早就逃之夭夭,周围邻居又盲人摸象般道出一千零一个不同版本的个人答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事件内容从乱七八糟的私人男女关系一直深入到十八年前楼道里划分公用面积不均所引发的宿怨,年轻小警察汗流浃背地发现,老宅一带虽然经济实力低下,但所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这个鬼地方真正属于“水浅王八多”,每只王八都可能是兴风作浪的妖孽,真情倾诉魔音穿脑般让他头痛欲裂,鼓舞起的全部精力能量也快要被纷扰的妖怪吸干……他摆不平啊,这些兴奋无比的百姓民众根本不是他那一年实习经验就能够搞掂的,只能怀着“又被前辈欺负、派我来处理这种活见鬼的案子”的悲戚心情,悻悻然离去。
围观看热闹的群众离去了一大半,打架人人要看,不分年龄性别,尤其受男性观众热烈欢迎,更不要说是女人打架,那简直比早期的周立波海派清口还好看。而此刻一个丰神俊朗、气宇不凡的年轻男孩高高卷起自己的白衬衫袖口,默不做声地在滕家进进出出忙里忙外打扫战场,把老藤椅的尸体残骸拾掇起来丢进了垃圾房,把滕家屋里各种翻倒挪移了位置的家具全部扶起来摆正……这种温馨的言情场面只有三姑六婆们才真正感兴趣。有人继续利用地形优势蛰伏在滕家对门楼的三楼窗口,手里做着家务,或是搓着麻将打着牌,不时扭头看一下窗外保持持续关注,并交流信息情报。
有人说巷子口停了一辆黑色奥迪轿车,就是载送那个很帅很有腔调的男孩过来的,驾驶位上还坐了个专职司机,虽然头发有点稀薄,但毕竟也是私人专职司机啊。
有人说那个男孩一看讲究的穿着和矜贵的气质就知道是来自“更高阶层”的人,他对滕家丫头的关切之情完全溢于言表,对侯蓝也表现得很尊敬,勤快得简直像毛脚女婿上门替丈母娘家打扫卫生……想不到滕家今天遭遇了这么惨烈倒霉的祸事之后,竟然会天降神兵来帮衬她们翻身……哼,看着还真是碍眼啊!这么赞的优质男人,为什么自己家女儿就没碰上呢。
如果说之前滕家遭到突袭的事件让邻舍们除了有欢欣鼓舞看大戏的心情以外,还多少产生了点同仇敌忾的心理状态,而此时看那富家帅小子打电话喊司机上楼来,把摔坏的电视机搬下楼放到车上送去电器铺修理……三姑们对滕家母女的同情之心迅速降低接近于零。
有人说,想不到滕家丫头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啊,年纪轻轻就手段了得,把这么个一品男人收得服服帖帖,到底是遗传了她爸的基因。有人说,就在前几天,费阿姨还热心得不得了替滕家丫头牵线相亲,后来也没什么下文,原来她早就相中了汗血宝马,那还假模假式地去看什么驴呢?不是玩儿人么?
有人摇头啧啧叹息:现在的小姑娘都心机很深,你简直不是对手,根本不知道她们在玩什么花样经,有其女必有其母,今晚外面那些凶悍的女人上门来闹事,只怕是一个巴掌不响,两只碗才叮当,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个中到底有什么纠葛呢。说不定滕家母女也是有错在先,不然你想想,一个正经人家的正房大婆,会轻易被一朵路边的拉三野花给踩倒?小三从来都心虚气短,敢理直气壮地寻上门来撒泼的,只怕故事不简单。滕家丫头还对警察说那是她们家远房亲戚,被人打得浑身是血还说没事没事……嘁,遮遮掩掩,掩耳盗铃,定有理亏之处。不值得同情,绝对不值得同情。
三姑六婆们的议论小小听不到。她压根儿不想去管她们怎么想怎么看。这么热的天,屋子里热得像个蒸笼,户外还有点微风,窗帘放不下来,窗户就这么大开着吧。你们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路芒已经汗流浃背,白衬衫湿透了紧贴在身上,牛仔裤像一整块热牛皮死死包裹着他的两条长腿,至于脚就更不用说了,胀得快爆炸了……中途他曾小声提议是否能开启一下空调,侯蓝迟疑着去大衣柜顶上的铁皮盒子里翻找遥控器,却找来找去没找到。
小小就瞪大了麋鹿般湿润的眼,望着路芒无比真诚地说:“……老板,要不你还是先回去吧?我们自己会整理的,真的难为你了,从来都待在恒温26度的空调房里的,从来没遭过这种罪……我们家很少开空调的,电费很贵啦,除非重要节庆日、学期考试复习,或是低温零下5度以下和高温39摄氏度以上才开……今天气象台预报是38.7度……”
路芒心想:……什么……狗屁天气预报啊……我现在感觉好像正身处赤道大沙漠被火焰山玩人体烧烤啊……你们家人都是什么星球来的神奇生物啊……但他很识相,立刻收回刚才的成命,对侯蓝说:“阿姨您不用找了,我没事的,譬如在健身房运动呢。打一场网球可比这热多啦……嗯,洗桑拿就更热了……”
屋子清理得差不多了,小小想起弟弟还没有回来,赶紧给他打电话。滕多多意气消沉地告诉姐姐他在两条街外的游戏房里,小小让他赶紧回来,保证已经天下太平了,多多未老先衰般重重叹了口气,肯定有一肚子疑问,但末了还是压抑住了没有问出口,闷闷地答应了一声说就回来,小小这才放下心来。
也不知滕正龄对他的姘妇今晚率大队人马砸上门来闹事知不知情,反正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晚归,也许又在哪里鬼混。小小突然有点希望他永远不要回来。这种罪恶的念头一出现在脑海,就被自己吓了一跳,仿佛眼前浮现出父亲被车撞到,倒在血泊里的凄惨景象,于是赶紧摇头把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驱散了去。转头看母亲,深深陷坐在沙发里瞪着地板上被电视机砸出来的那个坑呆呆发怔,她的脸色是枯黄的,眼睛是晦涩的,仿佛一株枯萎了多年的植物一样没有一丝生气。
身形高大健硕的路芒戳在屋子中央,脑袋几乎要顶到吊扇叶片,身上的白衬衫也白得晃眼,他皱眉环顾四周,似乎在打量还有什么可以弥补,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干点儿什么,手脚长得无处安放。
小小轻声招呼他:“老板……路芒……谢谢你,你要先回去么?”其实她没有勇气说出实话,他在这里给了她很大安慰,她内心真实的声音是希望他在这里。因为这个家早已经像坟墓一样没有丝毫生气,今晚又闯来一伙野蛮盗墓者,把尸骸遗骨陪葬物品翻掘出来挥洒一地后扬长而去。此时月光清冷地洒下来,即使在酷暑的夜晚,这死人之家也正透出阵阵寒彻骨的阴气,恒久地挥之不去。而路芒身上分明散发出强烈的生的气息,暖阳一样充盈着房间,明亮的,愤怒的,同时也是令人慰藉的。但她说不出口啊,在这陈旧破烂的死人之家里,路芒如此地耀眼,他完全不属于这里,富有的高尚的冷峻的完美的他是无处安放的。
路芒犀利的眼看了看她发青的脸色,面无表情地道:“我再待一会儿。等你弟弟回来我就走。”
小小控制不住,几近抽搐地微笑了一下,一小颗眼泪却悄悄渗出眼角。她在心里无声地说: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