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小小心肺俱寒、肝胆几近爆裂的顷刻里,段冲同服务员简短问答了几句,被直接带领着朝茶坊另一侧的座位区走去,中间隔着一大盆一人多高的茂密散尾葵,小小看他径直在一个年轻女子面前拉开座位坐下,刚好背对着小小和她的相亲仪仗队。原来他不是从哪里得到密报前来追踪的。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他就坐的瞬间,小小模糊望见同段冲约见的女子年纪在二十五岁左右,剪了一个十分流行的梨花头。小小忽然想起来,段冲说过今天加班采访某个集团公司的员工,有猛料要爆,说这家公司一款婴儿类用品长期热销,但合成材料中有不合国家卫生标准的成分之类。那么他是来采访的——可为什么偏偏也选这家时空倒流的老茶坊呢?
难道这就是这家老茶坊二十五年来屹立不倒的超能力么?它可以在冥冥之中发挥吸星大法,把该来的人吸引来了,把不该来的人也吸引来了,让所有本不该撞到一起的人都鬼使神差聚集在这里。
小小第一反应是想找人求助,叶子悬的身影在眼前一晃,就立马沉入脑海底层去了。他讨厌段冲已经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最近连带着对自己也有诸多不满,听到这一天大喜讯,肯定会奋笔疾书之后赶着过来送游街木牌。他近三个月来除了当模特上镜以外,也在学习琴棋书画,内外兼修,临王羲之的帖子已有三分神似,这回写木牌绝对会拿出满血功力来,顶着这样龙飞凤舞的大字报走在街上,一定贱得异常精彩。
……
对了,有一个人,处理此类问题再驾轻就熟不过。小小趁着三位妈妈叽里呱啦假装聊天气聊物价,实际慢慢在互相渗透,了解对方家境实力的短兵相接之际,偷偷抽出手机编辑发送短信——
“沈樱救命,我在相亲,段冲突然来了。他现在还没发现,我该怎么办?”
“你打算劈腿?……不对啊,你是小小吗?”
“我是被妈妈逼着来的,想走走过场不需要他知道的!”
“那赶紧转台。示意相亲对象陪你去逛街。”
“不行,除了相亲对象,还有我妈、相亲对象他妈、媒婆费妈妈……现在一共五个人!”
“现在还有家长陪同相亲?……不是一般混乱——最简单的应急方案就是‘电话脱身计’。我马上打电话冒充你老板路芒,叫你立即去准备会议资料,你就在被段冲发现前偷偷独自溜走吧。”
“也只有这样了……”
小小捏着手机飞速编辑短信,还没来得及按下发送确认键,只听侯蓝、费妈妈和秀阿姐锣鼓般喧嚣的谈话蓦然而止。周围寂静到诡异。小小有不祥预感,慢慢抬起头来,顿时傻了眼。
只见众人面前亭亭玉立着自己那位帅到惊动国务院的正牌男友段冲,正异常错愕地直视自己,凌厉的目光迅速扫过眼前场面。聪明如段冲,哪里有看不懂这阵势是隆重相亲的道理?
小小怔怔凝望着段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从惊愕渐变到火烧一般的愤怒,还有小小从未见识过的深深恨意。他的眼眸里仿佛戳满了锋利匕首,每一刃冰凉尖锐的刀锋都正以致命的力量飞出来,无情地射进自己的胸膛——刀刀刺中要害。
“……段冲,段冲!你听我解释!”小小虚弱地喊。
段冲用直抵绝对零度的冷漠眼神依次瞪视莫名其妙的众人,就是没有去看小小,一句话都没有说,旋转身大步返回自己的座位处,冷静而礼貌地同那位年轻女子简单说了几句,大抵是想换个地方继续采访之类,然后叫了买单后就同她一起推门离去。透过玻璃窗,烈日街头懒散倦怠的行人之中,他帅气挺拔的背影看起来充满戾气,每一步都走得像是要去砍人一样凶险又野蛮。
一颗炸弹就这样消失在人海中。
小小很想追赶上去,拽住段冲的胳膊,哭着央求他停下脚步,给她一分钟时间听一听她的解释,甚至连给他当街跪下的念头都有。但此刻整个人却像被抽空了,心脏、大脑、血液、神经……全都在瞬间不知所终,腿脚发软,连呼吸的气力都没有了。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
就算自己解释说只是走走形式的相亲,段冲会信么?设身处地想想,假如看见他正同另外一个女孩面对面坐在一起,双方的家长还不停歇地互相打听对方工作单位、收入情况、住房条件、健康状况……自己还会相信他仅仅是走走过场么?还会相信他是爱她的吗?
想到这里,小小觉得心里一阵绞痛,无法忍受的愤恨海啸一样淹过头顶。她才知道段冲刚才有多克制。只怕此刻在段冲心里,自己已经低劣到人渣的程度。羞愧、悔恨、惊恐、慌乱……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根本没有勇气去同他面对面解释。所有的解释,看起来都绝对是无力的掩饰。
“小小哇,刚才那个人是谁?”
对了,身边还有一大堆需要一个合理解释的人。四双眼睛把一切都清清楚楚看在眼里。你要说实话么?告诉大家刚才那个愤怒拂袖离去的男孩才是自己真心喜欢的人,我们恋爱已经三个月了,但我们还没有准备好接受家长的检阅,为了不被父母亲察觉我才说我没有男朋友,还假装单身同意参加相亲,我对不起你们大家,我欺骗了你们每一个人的感情。好吧,费妈妈你现在终于知道真相了,你可以任凭个人喜好去散布流言了,让所有的街坊邻居都来关注滕家大丫头的情感动向好了。好戏开演了,用不了二十四小时,全社区的人都会指着滕家每一个人的脊背点点戳戳了:喏喏,上梁不正下梁歪喏,有其父必有其女啊,这家姓滕的,果然全都不是省油的灯,听说儿子也在玩早恋呢……只可怜当娘的……有什么可怜的,教育出这样不成器不像样的子女来,同总是寻花问柳的老公坚守睡在一张床上的女人……会可怜么?嘁……
谁说白马王子和白雪公主牵手后就必定能过上幸福的生活?扯淡。
所有单身的人总在情人节那天恨天下有情人直入骨髓,发明出“情侣去死去死团”,恨不能走街串巷见情侣就冲上去泼墨、闯进电影院买光所有双号票、在酒店门口挖好深坑垫上塑料布旁边再架一摄像头、派出百万马蜂占领所有鲜花店……但单身贵族们只见情侣们人前风光秀恩爱,却不知两性关系如同戏台,最明亮的背后往往隐藏着最黑暗。单身的人们通常只需要烦恼一个问题:我没有爱人怎么办?
而成双成对的情侣们则必须面对——十万个怎么办。
这些难题就像是跳蚤,总攀爬在爱情华丽的长袍上。例如你的死党因为不喜欢你的恋人而拒绝再和你联系,以这种小学生才用的幼稚方法来惩罚你。例如你的恋人因为看到你和别人“相亲”而发生误会,因为个性倔犟、超大男子主义而不接你电话、不肯见你,解释的短信一条条发过去,就像是地球人发送到茫茫宇宙的沟通信号,被黑洞吞没了再没有回音过来。例如母亲和媒婆满肚子狐疑,对你那天薄若蝉翼一戳就破的“那是我公司同事……公司不准恋爱……”愚蠢谎言充满质疑,更糟糕的是她们还在低声嘀咕:为什么这个男孩看起来这么眼熟……请上苍保佑好不容易放下过往终于开始恋爱的女孩吧,千万不要让她们回忆起来,那张脸孔,竟然还同一个已经故世的邻居如此相像。
小小想哭,但知道就算哭成泪人也没有用。因为这并不是悲伤,这是需要努力去面对和解决的烦恼。要知道你已经不是襁褓里的婴儿,也不是尊贵骄傲的公主。你会犯错,你要自己学着去弥补,去长大。
总不见得叶子悬就真舍得放弃十五年的真挚友情从此变作路人,等熬过这一段忙乱的时期好好约他出来谈一谈。段冲也只是暂时性发发脾气,他最终会听进解释,会谅解。让他冷静一段时间,坚持天天打他电话,给他一遍遍发送短信,去他报社楼底下等他。就不信这样还不能打动他。
总之,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定要硬着头皮熬过这段非常时期才行!
“滕秘书啊,我昨天下班前给你让你一定要在早上九点钟前交给老板的资料,你放哪里了?老板都在会场那里骂人了,我可被你害惨啦……”
“滕大秘,你怎么把会议纪要给做错了?你看,明明手写的是要在11月30日前完成合同签订,你给登录成1月30日了,相差两个月啊姐姐……”
“小小姐,四川小饭店的外卖小哥说你昨天少结给他钱了……现在门口坐等要钱……”
“滕秘书你最近两天来是怎么了?工作这么多差错,连乘电梯楼层都会按错……”
被人接二连三地数落抱怨,小小汗流满面地惊觉自己不安的情绪已经严重影响到工作。不仅仅是影响到同事的工作,好几次在执行路芒布置的任务时都发生偏差。
而且,偏差还一次比一次惊险。
这天下午有一笔特别大的生铁原料出口贸易案即将达成,业务员在前期花费了几星期的时间同对方采购商进行周旋,展示出十八般武艺来竞争这个项目,厮杀异常激烈。最后还是因为该公司主管营销的刘副总听说嘉羽公司的年轻老板路芒竟是他老同学路志钧之子,当即拍板同意签署。他因洽谈项目带着业务人员前往南非,刚好在滨海市转机,中间有三小时候机时间,就提出让路芒带着合同去机场会合,一方面签订合同,另一方面也想见见路芒。
路芒率领着秘书滕小小、业务员LEE意气风发地让司机金师傅驱车六十多公里,赶到机场同刘副总会面,双方相谈甚欢。种种寒暄和赞美之辞告一段落,切入项目正题,LEE从公文包里抽出了打印好的三份合同让对方业务员审核过目。路芒让小小拿出公司印章,准备签署——小小在自己的机车包里摸索了半天都没找到放印章的那个盒子,顿时汗如雨下、面如土色。
一小时前的一幕幕镜头在眼前闪现:出发之前,路芒还特别提醒她带上公章一同前往,她答应了一声,随后握着手机偷偷溜进洗手间给段冲报社打电话,座机铃声响了许久,是段冲同事接起的,告诉她段冲刚被主任编辑布置了特别任务,同另一名摄影记者一起前往禾南省草枝县,采访一则村民拐卖儿童从事马戏乞讨的重要新闻,今天上午就简单整理行装后赶去火车站了,恐怕至少要三五天后才会回来!小小听到这一消息后顿时呆了半晌,段冲竟然连出差远行都不告诉她一声!他难道真的不肯原谅她么?
小小记得以前沈樱多次趾高气扬地“教导”那些初涉情事、一相情愿想象力又超级丰富的女孩们:“如果一个男人不打电话给你,不发短信息给你,别多想了,他当然没有遭遇天灾人祸,更没有血流满面倒在哪里低声吟念你的名字,努力伸手进怀里掏出一个戒指盒交给一个英俊路人来转交给你——宝贝儿,面对现实吧,他只是不想联系你而已。”
段冲到底是在生气,还是他真的不想联系我了?强烈不安和惶惑袭击过来,感觉胃脘都在隐隐作痛了……就在此时LEE站在走廊里大喊:“要上车了,滕秘书你在哪里?”小小焦虑慌忙地回办公室提了包跟大家一起下楼……印章静静躺在她抽屉里,根本没带出来!
机场咖啡馆里,合同签字都已经完成,刘副总也亲自拿出公司万次印来盖章确认。LEE笑眯眯地吹干印泥痕迹,把合同推送到小小面前:“滕秘书,盖章盖章——”
小小的脸一阵白一阵红又一阵焦黄,像是疟疾发作一样,浑身还在微微颤抖。她不敢去看众人,双手插在包里,从飞速的翻动渐渐泄气到凝固不动。身边众人面面相觑,大家都看着她。
急性子的LEE按捺不住低声叫起来:“你不要告诉我说你没带吧——”
小小抬起头,毫无意义地虚弱地瞪了他一眼。她倒没有急到哭出来,而是快要急到尿出来了。
正端着蓝山咖啡的路芒突然放下杯子笑起来,“啊,瞧我这记性。滕秘,你别找了,印章在我桌子上,不在你那儿。你忘啦?不好意思啊,刘总,出门前我让秘书把印章交给我处理几个案子,盖完后我就给落下了。真是的……都怪我。您再过一小时就要入关了,就算我们开车回去取也来不及了。您看这样行不行,信得过的话,这三份合同让我们今天带回去盖公章,完了我立马坐飞机给您公司送去……”
LEE像看外星人一样瞪着笑得春光灿烂、若无其事的老板路芒。瞎子都看得出来明明是滕秘书犯下了天大错误,没想到一向冷面黑口的神兽居然会替她挡招,把所有罪责都包揽到自己身上。他图什么?!
夜晚八点的办公室,空荡静谧。
白天同事们繁忙着种种事务而遗留下的痕迹到处可见——来不及清洗的咖啡杯、堆放在复印机旁准备明天装订的合同资料、进门小桌上摊开的杂志和报纸、还亮着加热灯的饮水机……当没有陷入紧张的工作,当夜晚降临,独自进入办公室静静旁观,居然会看出一些异样的温暖来。因为这个地方就是你的战场,你付出最美好的青春为之奋斗的地方。像古罗马角斗士把热血洒在斗兽场的黄沙上,像辛勤劳作的农民把汗水滴落在希望的田野里……你战斗过的地方、耕耘过的地方,都是最值得热爱的。
小小没有开灯,而是静默地站在门口,看那从楼群下打上来的黄色灯光映照在墙上,投射出落地窗边植物美丽的剪影。她怀着欣赏的心情出神地凝望了一会儿。即使是在情绪这么荒败溃散的时刻,眼前的景物竟然也能给到某种抚慰作用。真是太奇异了。目光落到自己座位区的格子间的隔板上,这才想起手里还捏着没盖章的合同,顿时心头一紧,收拾起闲情逸致快步走向办公桌,开启上锁的抽屉,那枚公章静静躺在角落里,哪儿都没有去,看起来乖巧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