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只觉得耳内一阵嗡鸣,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妈妈自己接下去道:“……我说没有。她就说她表姐家的儿子想找对象,那个男孩今年三十一岁,独生子,工作也不错,在一家国营单位里搞技术的,铁饭碗有保障。眼下和父母一起住在金岸区,上只角好地段,虽然也是老房子,但那个路段马上要拆迁,据内部可靠消息说,再过半年就要冻结户口了,就算不原拆原位,也能分到不错的房子拿到补偿金,可能有好几百万。假如你们谈成了结婚,那就可以按两家人家来申办补偿金和分房。我听听觉得真的还挺不错的……”
小小赶紧推辞道:“我看还是算了吧,妈,我现在还小,工作上还不算稳定,说不定以后还要进修学习什么的,完全没有想过要结婚什么的,还是等等再说吧……”
“费妈妈说,你今年已经二十一转眼二十二了,年纪不算小了。很多女孩子在大学里就把家底殷实条件不错的男孩都挑走了。现在要找个家里买得起房子、工作稳定又可靠的男人不容易的。她表姐的儿子也算是黄金单身汉,虽然比你大九岁,年龄上有点差距,但人是很实诚的,不然不会到现在都没对象……我并不完全信她的话,但你们见见也好。我就希望你找个老实敦厚的人,千万不要被一些油头滑脑、不负责任的男人骗到……女人结婚,就是第二次投胎……小小,你第一胎这命,不算好。我望你在婚姻上能补回来……”
侯蓝话里隐去了很多言辞,这些省略掉的语言小小都懂得。妈妈的婚姻不幸福,归结于父亲不是一个忠诚于家庭忠诚于妻子的男人。她现在判断男人好坏的标准,就是“老实可靠”“绝对不花心”,加上家里有住房、工作稳定,听起来简直就是未婚界的闪亮巨星,只怕手慢半拍被别人抢去。
“你去看一眼吧?费妈妈说她会安排好一切,让你们俩见面。”
“……还是不要啦,相亲什么的,听听都觉得很尴尬……两个人完全不认识……坐一起熬半天……”
“你不会是喜欢你们公司老板吧?!”侯蓝警觉地朝女儿盯视了一眼。
“啊?没有没有!没有的事!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近来总在加班啊,哪里有那么多的班可以加的?加班费也完全没有……”侯蓝对小小频频外出的各种迹象还是保持了灵敏嗅觉的,她早在心里作种种推测了,“你们老板看起来很不错,但他这样的富家公子,和我们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你控制不了他的,千万不要被外表啊财富啊所迷惑……”幸好侯蓝同沈樱妈妈不同,沈樱妈妈就像一个教练,主要协助女儿修炼的课程就是“怎样驾驭富家公子”,课程难度是从“资产300万元级”开始,不断朝更高目标奋进,永无极限。
“……我,我真的在加班,嗯,还有么,有时同叶子悬、沈樱他们一起玩……”小小不得不说谎了。
“你不会是在同叶子悬恋爱吧?”侯蓝有些怀疑地看着女儿,“你们出去都是他买单吗?他还在念大学是吧,不过他父母好像混得还不错,家庭条件也还是可以的……你们恋爱的话,我倒也赞成,到底知根知底十几年,感情上有基础……”
“没有——”小小哭笑不得,“我们是朋友啊,出去都是AA制的……”
“什么都没有,那就去相亲吧。不要加那么多班,女孩子家到底是要以家庭为重的,工作事业说到底都是其次,我从来没指望你做什么女强人……既然没和叶子悬恋爱,就尽量少和他玩了,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钱。不是小时候,你们都成年了,不要玩出什么事情来,将来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去和费妈妈表姐儿子见个面哦,就这么定了。”
思瓶路上的圆源缘茶坊是二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休闲业产物,同当时所有的茶坊兄弟一样曾经风靡一时,所有赶时髦的滨海人都跑进茶坊里“劈情操”,如今它的兄弟们纷纷倒下,被烂大街的“××咖啡”所替代,只有这一家圆源缘越老越有腔调,就死死卡在一家披萨屋和一家西饼糕点房中间屹立不倒,满清遗老一样浑身散发出古董气息,挺立风中独自傲骄。
店里倒也整齐干净,进门处有雨伞架和阅读架,穿着黑衬衫红围单的中年店员居然还是滨海本地人,脸上没有多少笑,但迎门引座倒开水给单点单叫单却浑然一气呵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麻利又专业。
小小硬着头皮在已经磨得锃亮接近棕黄色的扶手藤椅里坐下,脊背挺得笔直,膝盖并得无缝隙,仿佛屁股底下坐着的不是柔软的布垫子,而是刺芒针毡。
简直像是被押送来的。今天周六,一大早,费妈妈就闪烁着一对肉里眼到滕家来接应了。侯蓝一声紧似一声地催促女儿换件像样点的衣服,把面孔头发弄弄清爽,然后自己也郑重其事地套上出客才穿的酱黄色纯棉圆领T恤衫,胸口一朵小花LOGO,还是梦的娇牌的。
小小目瞪口呆到口吃了,“……妈、妈、妈,你、你、干吗?”
“陪你一起去呀。人家长辈也来的,说明对这次见面很认真,不是随随便便的。那么我们也不能不当一回事啊。诚意越大,成功概率就越大。对吧,费妈妈说的,有道理的。”侯蓝同费妈妈俩人情深意切地对视了一眼,很有默契地粲然一笑,无数心声尽在不言中。
小小脑子里瞬间升腾起一连串的QQ表情,有兔斯基被雷劈中后满面流血的,有熊猫举着板砖猛砸自己脑门的,还有一群座头鲸竭尽全力冲上沙滩想活活晒死自己的……
真想不到在二〇一〇年居然还会发生这样的惨案。二〇一〇年哎,新千年之后的十年哎。哲学家神学家星象学家们不都分析说,公元零零年起的第一个双千年是双鱼千年,鱼是耶稣的象征符号,代表基督精神统领世界。公元二〇〇〇年起的第二个双千年是水瓶千年,水瓶象征理智和自由的智慧,代表人类从基督羽翼下脱出,以自身的理性和强大的科技去统领世界的新千年。
拜托啊,各位资深的专业领域人士,请问理性在哪里?智慧在哪里?自由在哪里?
此刻端坐在一九八五年建造的圆源缘老派茶坊里,身边有两个岁数加起来刚好够一个世纪的中年妇女,一边狠声狠气抱怨茶坊新近又涨价了,一边互相整理衣衫,还喜滋滋地打量着呆若木鸡的自己。看妈妈身上已经洗得发硬的梦的娇,看费妈妈顶着个巨型爆炸头,前刘海儿还吹了个快要戳穿天花板的大反翘……
小小瞠目结舌地暗道——我大概是穿越了。可就算是穿越,拜托也请让我穿越到国强民富世界称霸的盛唐帝国时代,或是到郑和下西洋拓展无限海上疆域的明朝前期,再不济就算兵荒马乱的三国时代也好,秦始皇吞并六国统一文字和度量衡的同时不忘焚书坑儒的残酷暴政时代也好。
就是不要穿越到一九八五年,被押送着参加相亲活动,双方家长都出动,还有媒人坐中间的一九八五年啊!
费妈妈今天打扮得十分触目惊心,简直艳丽到要刺痛大家的眼睛。身上着一件超大欧版V字领连衣裙,图案是红白双色波点,仿佛一枚被核辐射刺激后放大200多倍的巨型草莓。
“不是费妈妈自己家嫡嫡亲亲表姐的儿子,我也不会来帮你们做媒的。真的,阿妹啊,哪里去找这样好的人家啊……”费妈妈努力睁大自己象一样细小狭长的眼,唱歌剧似的抑扬顿挫地说,“小小哇,你可不要以为费妈妈姓费,费妈妈讲的话就都是废话。费妈妈讲的话,其实真真切切都是贴心贴肺的话,是发自肺腑的肺话啊!……哎哟来了来了!秀阿姐这里这里,我们早到了,占了个靠窗的位置!”
小小抬起头,只见一个穿了件藏青色旗袍的阿姨气宇轩昂地走进来,身材虽然瘦削,但梳得油水滴滑的黑色发髻、长长的鹰钩鼻、薄薄嘴唇边两道醒目的法令纹和黑灰色瞳孔深处岿然不动的神情,都让她孤傲得很高大,绝对不容人忽视地具有强烈存在感。
侯蓝拉了小小一把,示意她一起站起身来,同时脸上堆起社交性的礼仪笑容来。
“不好意思啊,反倒让你们等我们了啊。”秀阿姐言辞绝对谦和,但声调客气里也透露出某种傲气,“本来阿宝说要打出租过来的,我说地铁坐十几站就到了,没那个必要。现在都讲求低碳环保么。”
“就是就是,阿拉秀阿姐最会过日子的人,又时髦,这样的姆妈到哪里去找哦!”费妈妈朝小小和侯蓝挤挤眼睛,又转头张望道,“咿——你们家阿宝呢?”
秀阿姐侧过身,让出被遮挡在她身后的一个男人来,把他轻轻推到众人跟前,“阿宝,叫人呀。”
被叫做“阿宝”的三十一岁男人,看起来像是只有二十五岁的男孩。长得倒秀气,皮肤比小小的还要洁白细嫩,长长睫毛洋囡囡一样密集,低垂着眼帘对费妈妈喊了一声“小姨”,然后就羞涩腼腆地不响了。秀阿姐似乎有点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腰眼,他撅了撅嘴,朝母亲瞥了一眼。小小和侯蓝都看在眼里,却装出没看到、见怪不怪的模样,继续维持礼貌的笑容不动摇。
“哎哟,阿宝这小囡就是这样子的,从小到大看见小姑娘都是要怕难为情的,人太老实了呀,对伐啦?来来来,快坐下,快坐下,小姨帮你位置都留好了喏——”费妈妈一叠声地招呼道,她自己一坐下之后就不想费力站起来,全都用高八度的歌剧嗓作全场调度,“——来人啊,点单了啊——”
双方母亲边笑着寒暄边互相打量对方,从姑娘小子的身高个头体重目测、面貌气质服装举止,再到家长的各种外观表象……迅速作出初步战略性评估。侯蓝虽然对阿宝表现得这么害羞感觉有些不舒服,甚至同他昂然精干的母亲相比,竟然还显得有些懦弱,这样的男人,将来能否成为家庭的脊梁呢?但转念一想,正当出来相亲,看见女孩都不敢主动搭话的男人,其实倒也蛮“保险”的,内向有内向的好处。人各有各的缺点,不可能样样称心的,只能两害相挟,取其轻者了。
小小瞥了一眼阿宝,苦笑着叹了口气。他自从踏进茶坊来就没抬眼看过她。大概也是被逼来相亲的吧?不禁有点同情。看他的性格,就知道也是个不能拒绝长辈安排的人。想自己母亲同费妈妈谋划在先,一定要逼迫她来相亲,如果说不出有力的理由,定然拒绝不了。如果说正同段冲恋爱,妈妈一定会仔细追问:他在哪里工作?工作稳定不稳定?月薪多少钱?家庭条件怎样?有没有能力买房子?
真天晓得。段冲目前在《滨海日报》做实习记者,没进正式编制,只是个外聘人员,工作绝对不稳定。月薪多少小小从来没有问过,估计还没她薪水高。家庭么,父母双亡,也没多少遗产留给他,这七八年来他都是靠自己的力量在生存。滨海市房子现在有多贵,只怕让段冲回美国去买都比这里便宜。段冲只有唯一一个条件胜出,他是美国公民。但另一条决定性的致败理由是:段冲不是个已经定性的男人。和他在一起到底有没有将来,小小还真不知道。
小小当初之所以选择缄默,乖乖就范来相亲,其实她已经想好策略,到时候根据情况来施展不同演绎。譬如,对方是成熟稳重的人,自己就装疯卖傻;对方是青春阳光型,自己就假扮颓废抑郁;对方如果喜欢运动,就宣称自己是干物女加宅腐女;如果对方喜欢的宠物是猫,就说自己家里养了十八条狼狗……总之大张旗鼓唱反调,不见得自己会有那么大的人格魅力能让对方不惜抛弃个性来顺应称臣吧?
没想到时光穿越到一九八五年,双方家长和媒婆都集体灵蛇出洞,这下怎么演?怎么装?只有演害羞了,只有装聋作哑了。阿宝演技真好,静若处子、心无旁骛、慈眉善目、老僧入定、站似一棵松、坐如一口钟……要赶紧努力向他学习。希望双方家长和媒婆感觉到这两人彼此间毫无感觉,然后让相亲活动早点结束。
小小低头学习阿宝的内向姿态,瞥见落地窗外有两条异常熟悉的穿牛仔裤的长腿一路迈动走过去。
小小哑然地抬起头来盯视了那人的背影一眼,身上就开始冒冷汗了。
天哪,那竟然是正牌男友段冲啊!
小小惊恐地死死盯视着段冲,眼睁睁看着他走到茶坊门口,一把推开门大步跨进来了。
小小霎时间浑身的血都冰冻起来了,好像有几百把匕首齐刷刷地抵在自己身体周围,每一把锋利的匕首尖都轻戳着皮肤,客气礼貌地提醒她:没有一个方位是可以躲避的,没有一个空间是可供逃窜的!
悲剧的红杏出墙就要被抓现行了,就算浑身长满嘴、就算我爸是李刚都解释不清楚了啊。
要被挂上招牌游街了啊,上书:淫妇。下书:贱人。横批:分手!
挂完这一套招牌之后,估计自己母亲、费妈妈、秀阿姐也都会纷纷拿出几套行头来,热情地劝慰她分阶段、分时期挂好了去游街,好让街坊邻居观览一下。分别是:“得此忤逆子,家门真不幸”“当时我震惊了!费妈妈阅人无数首度看走眼的滕家丫头、外表清纯贤淑、内在狡诈恶劣”“年轻一代集体无意识作风败坏、我家宝贝儿子绝对不可以落在这种女人手里悲惨地度过没有妈妈撑腰的下半生”……
当然阿宝也会举出木牌来的,多半是一排省略号,为了强调效果,再多加一个粗体。
小小面色惨白如纸,告别了呼吸,浑身僵硬地看着段冲玉树临风地被服务员迎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