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鸦在一间府邸前停下脚步,洛卿的家她已好几年没有来了,多半是洛卿的母亲背地里嫌她爱耍爱闹,怕把洛卿那点风仪带没了。她初初听到这样的话,还不以为意,此后再看见洛卿的母亲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却忽然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她虽然看上去那样稚气,也不是什么都不计较的。
风曜不在家,迎她的还是那位夫人,见是未鸦,笑道:“原是阿鸦,洛卿今日不在,同她父亲出门去了。你上门怎么不早说一声,我便留她不要出去了。”
“我今日来寻的是世叔,不知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洛卿的母亲有些奇怪,“应当在午后,你先坐一坐罢。”
未鸦不知为何觉得脸有些僵,伸手揉了揉两颊,才道:“好,打扰了。”
洛卿的母亲大约觉得她今日格外文静有礼,倒茶时看了她好几眼,端来茶果时还忍不住问道:“阿鸦过来有什么事,或许我也能帮上忙?”
未鸦默了半晌,想起弘秋那张冰冷的脸,犹觉得心悸,然而即便是心悸也是她一个人的秘密,不能与外人分享。就算……那只是一墙梦幻,就算他透过她的眼,在看另一个女子的神魂。
“没什么,我等一会儿就好了。”她强笑了一下,然后低头去玩衣角,折过来折过去,那缎子的衣料柔软光滑,也被她折出褶子来。
洛卿的母亲没再多问,道:“既然如此,我到后面收拾些东西,你先在这候着罢。”
“好。”
她转过侧门沿着回廊走去了后堂,未鸦等着等着,衣角也不再玩了,觉得时间流逝越来越慢,好似凝固住了一般。她屡屡看向门外,又庆幸风曜还没有回来,她不愿那样快就往过去回顾,像一个突然的噩梦。
“阿鸦?”一个轻缓的女声打断她的神游,未鸦受惊一般弹起来,见是一身妃色的洛卿,对她温婉浅笑。
未鸦急急往她身后看去,松了一口气,没有人。
“那个……你爹呢?”
洛卿刚要说话,风曜的声音便响起来,“找我?阿鸦好久不来,今天怎么上门了?”
她眉眼顿时低落,一下子站起来对着刚跨进来的风曜,有些赧然,结巴道:“嗯、嗯……见过世叔。”
“不错不错,小丫头越发有当年母亲的样子了,坐下说,”风曜笑眯眯地走进来,寻了个地方坐下,“找你世叔有什么事?”
洛卿是极有教养的,见未鸦是来找父亲的,便盈盈地笑道:“洛卿先去后面了,母亲还在等着。”
待她走远了,未鸦才又坐下来,一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风曜大约是以为她长久不上门,有些羞赧,也不管她,微笑道:“说罢,什么事?”
她支支吾吾,像是为难又犹豫,最后抓抓衣袖,轻道:“我想要两生花,看前世……”
风曜惊异地挑一挑眉,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她平素爱闹,若此话放在平时,他定然会笑问“怎么又想到新点子,竟要看前世了”,然而她低眉的样子,完全不似说笑,很是认真。
“发生什么事?前世都是过去的,过好如今便是了,知道了又有何用呢?你爹知道这事么?”他目光柔和,落在未鸦的面上,只见她慢慢眨了眨眼,一滴豆大的泪水落下来,又一滴,分明如颗颗玉珠。
她轻声道:“我过去也是这般想的,然而谁知道……”
谁知道竟有人如此执着故去之人,执着于前世?
开始她听闻简狄说,自己不过是东皇帝君掩饰身份的一颗棋子,便已伤心难过,怎知这并非最令人伤心难过之事;她不是痴人,她现在知道,如若没有她前世那个临曦,东皇帝君,又怎么肯多看她一眼?她的弘秋,哪里又是她的呢?
风曜见她如此,也不好再说下去,走过去俯身安慰道:“好了,何须为无足轻重之事落泪?你若当真要知道,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只是阿叔不知你为何如此,怕你知晓了前世之事,多一重累赘,更加不开怀。”
未鸦固执地摇摇头,风曜直起身子,微叹道:“那便跟我来罢,两生花在阁子上栽着,要现采着吃下去。”
风曜身着烟灰的宽大袍子,走路更是带着散仙的洒脱,衣袖在他身上仿佛是活的,随着步子浮动。未鸦死死盯着那双衣袖,刚收住眼泪的眼干涩地痛起来。
两人走在木制楼梯上,咯吱咯吱响着,风曜在一扇门前停下,捏诀开了一面结界,又伸手推开那两扇低矮的格纹木门,对未鸦道:“进去罢。”话罢自己弯腰钻了进去,未鸦依他的样子弯腰走进去。阁子应是若木材质的,通体发红,做得很矮小逼仄,连未鸦都不能直起身子。好在有结界护着,阁子的地板纤尘不染。
风曜手一挥,身后的门又阖上,屋内顿时一片漆黑,应当是结界闭合起来了,她抖了一下,听风曜道:“此花不能见光,你先找个地方坐下罢。”
未鸦就地跪坐下来,她的夜视术法不曾好好修习,黑暗里只看得见风曜的轮廓。
忽然一丝白色微光从一道缝中泻了出来,风曜慢慢打开匣子,光亮渐强,照得见匣子的四廓,未鸦看见一支小巧的花骨朵温温婉婉地立着,花瓣繁复纯白。她刚要惊叹,风曜一击掌,结界整个碎裂开,午后的光线投进阁子里,那花迅速绽开,花瓣一瞬变作大红,像被鲜血溅上一般。
未鸦目瞪口呆,却见他伸手便去抓那朵花,还没触到,花瓣被手心灵力压紧,揉成紧紧一团,只有露珠大小。风曜转过来对她道:“拿着吃下去。”
她犹疑了一下,慢慢伸过手,风曜安慰道:“没关系的,只是睡一觉。”
记起前世吗……
未鸦忽然觉得浑身都没有了气力,更没有勇气再往前去够着那颗珠子,手重重垂了下来。风曜看她,怜悯道:“这花等不得,你若犹豫,那便干脆不要服用了。”
她用力闭了闭眼,只觉若真的吃下去,这是她一生最孤勇的时刻。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知晓了前世,并不能改变什么;何况,多一重记忆的她,还是她么?
气短的泪马上要涌起来,她不要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大红的珠子入口便顺着喉咙滑下去,没有任何味道,只有鼻尖还充盈着一丝怪异的香气。
未鸦朝担忧的风曜笑了一笑,刚要说话,忽觉四肢百骸像是被抽去所有灵气一般,软软地使不上力,而后昏沉之感袭上后脑前额,她恍惚看见眼前的睫毛颤了颤,灵台那点清明再也撑不住,双眼轻轻地阖上。
那株两生花的茎早已枯萎,弯弯折折歪进匣子里,风曜拿过那匣子,匣子里竟盛着幽深的一潭水,他将花茎从水中拉出来,足足有二尺长,一离开水便干皱作一截枯草。他收好花茎,又将匣子放回原位,抱起她钻出了矮小的阁子。
“爹,发生什么事?”
才走几步,便遇上洛卿,她见父亲抱着双目紧闭的未鸦,不禁讶然,风曜摇头道:“替她收拾个客房,然后请你延维世叔过来。”
洛卿依言返身去收拾了,风曜将她暂时安置在花厅的榻上,抬手捏诀,往延维那里送去一封信。
幽婉见简狄脸色大变,深知失言,连忙低头道:“君上已遣了人往西边一路寻去了……”
“你说,他走失了。”简狄的目光仿佛要将人吞噬一般,暗含着疯狂和不敢置信的怒气,令幽婉不禁想起过去的传闻,长公主在太庙结果了丛烈,长剑卷刃,太庙血气漫天,丛烈的尸骨连一片都寻不到。她缠绵病榻多年,这样杀意凌厉的目光还是第一次。
身后平缓的声音确定地传来,“他道要上前线去,然后便走失了。”
简狄的瞳孔登时紧缩,猛地转过头去,整个人差点从轿子上跌下来,那双眼的厉色似是在一瞬被全数击碎一般,浮起无边的脆弱来。幽婉急忙扶住她,她满脸都是惊骇之色,理智几乎荡然无存,大声疾呼道:“你找他了!你找到他没有!他在哪里!”
燕卓不答,只对旁边人稳声道:“将长公主送回寝殿,速宣司药。”
简狄死死抠住轿子的扶手,指甲深深嵌入其中,几乎要翻起来,血流不止,“你到底找到他没有!阿素!我的阿素!我要去找他!你们怎么敢弄丢他!”
一列宫人大气都不敢出,尽数跪下,燕卓的目光凝在她面上,沉痛艰涩,搅着对她无比的痛惜和失望,不知使了什么术法将她钉在轿子上,沉声道:“快送公主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