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隐罗从简狄的帐子出去后,便往押着阅道的囚室过去。
囚室是一座建木打造的大笼子,浮在半空中,由许多精通术法的兵士守着。他踏上悬着的木制台阶,手握长矛的兵士一路让开,露出身后一道深深的廊子,看上去与石砖砌的囚室地道无异,乃是障眼结界。
隐罗往里走,直到最后一位兵士站在他面前,对他道:“帝君?”
隐罗点头,道:“提阅道。”
那位兵士是位身怀秘术的人族,这时转身从腰上拿一根藤子一般的绿绳子往里面掷去一端,不一会儿阅道便被拉了出来,那绿绳子穿过他的琵琶骨,将他的灵力封住了。
阅道一出来,见到那位兵士,便啐了一口,道:“明明是昆仑虚脚下人氏,却去东海做走狗。”
那兵士不卑不亢道:“我的锁藤乃是君上赐的。将军识人不清,自身难保,还是少说几句罢。”
隐罗默默看着,待两人闭了嘴,他才开口:“胆子不小。”
“东皇帝君,不知长公主如今还好?”他话里嘲弄十足,目光含着讥诮。
隐罗本来还想多言几句,这时眯起眼,森寒道:“伤我长姊,你便连死法都没得选。”话音未落,也不再看他,转过去对那兵士道,“押回去,其余人来提,一律不准。”
虽然中原地区能够免遭战乱,然而繁华却也减去了大半,各地前来的人几乎都没有了,只有长居的散仙有时还在集市所在的地方出现,也不过路过罢了。隐罗落下云头便往未鸦的家过去,日头才升起来,院落的几棵树还繁茂着,生机光彩同未鸦那双琥珀色的眼一样焕发。
进门去,延维正在穿衣,似要出门,知道隐罗来了,转过身子寒声道:“帝君怎么这时候过来,卷入纷争可非什么我等欢迎的好事。”
隐罗表情阴森,缓声道:“先生这是要出去?我要见未鸦。”
“帝君当日怎么说的,真真是情深意重,我也敬帝君之英明勇武,这才同意阿鸦与帝君往来。如今战事未止,两方交恶,倒教我如何能放任阿鸦出来相见?”
“你不允,可以。”隐罗看着他,唇角逸出一抹冷笑,一字一顿道,“那么便由先生讲一讲,本君当如何处置阅道将军?”
再看,他目眦赤红,狭长上挑的眼犹如两把锐利的刀,无处不渗着森森的杀意。
延维身子一震,深觉不妙,过去东皇帝君的铁腕他不是没有听过,不动声色的掌权者如今在自己面前发怒,事情必定有些棘手。
“阅道有什么事惹得帝君不愉快,我自然不多说半句。”
不愉快?隐罗挑起眉,忽然笑道:“倒也没什么,不过是一剑刺中我长姊的背心,先生可要替他择一个爽快些的死法?”
延维饶是再镇静,也不免变色,惊道:“阅道……杀了……长公主?”
“算他走运,倘如您所言,恐怕也轮不上先生说话了。”
屋子里陷入压抑的沉默中,延维沉吟了又沉吟,才道:“即便如此,阅道也不过是轩辕办事,说到底,帝君却在怪罪一把杀人的刀么?”
“讲得好,”隐罗慢慢道,“所以劳请先生把未鸦叫下来,免得往后说起来,说本君下手太重。”
“你不要这样对爹爹说话!”
两人抬眼,延维闻声已是脸色大变,这时沉下脸斥道:“下来做什么!”
未鸦从楼梯上走下来,一身浅碧色,对着隐罗认真道:“你说……阅道哥哥伤了你姐姐?”
隐罗默默看她一眼,表情稍稍松动,未鸦走过来,对延维道:“爹爹,弘秋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你放心吧。”
延维还想再说什么,心下念着阅道,还是依言走开了。
“我都听见了……”未鸦转过去对着隐罗,难得没有露出笑容来,轻道,“爹爹说的没错……他只是替轩辕办事呀。”
面前的姑娘他依然熟悉,婉转幽幽的元神,好像很久之前便已存在,然而这时候她说出的话,却正如他曾做过的,最坏的打算。隐罗的瞳孔微微缩紧,唇角带着几不可见的森寒,他抿了抿唇,才道:“是么?”
未鸦过去都是被他百般迁就着,如今他森寒着脸兴师问罪,说不委屈便是假的。她偷偷往他的方向看过去一眼,目光躲闪,带着点哀哀的撒娇意味,咬着下唇道:“你那么凶做什么……又不是我……让他伤害你姐姐的……”
隐罗眯起眼来,半刻后放缓了神色,却又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你说的对,的确太凶。”话罢也不顾未鸦的的探究目光,步子一转便要离去。
她觉得他突然变色很是奇怪,又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想了什么,只能凭着感觉急急追上去道:“你……就走了?那阅道哥哥……”
她从来就不明白弘秋在想什么,他比自己多活了那么些年,练就一身收敛的功夫倒也很正常……不行!未鸦,他现在这个样子,你必须要知道他在想什么!
就算不是为了阅道哥哥,只为她自己。
她原以为隐罗会稍作解释,谁料他停下来,侧身伸手捏过她的下巴,那双曾经隐隐含笑的眼,狭长的眼,上挑的眼角里都是狠意,他沉声,那话里含着极大的隐忍和怒气,掷在她心上,钝痛不已。
他说,当年的临曦后,手段果决,所立律条严明,东海无人敢背,如今竟心慈手软,连阿姊的仇人都下不去手,当真是枉对阿姊过去对你的情谊!
她初初听到这句话,只觉下颌被捏得生疼,再细想,那话里每一个字都如一把刀子,插在她心头。
耳朵空空地响起来。
他说当年。
他说如今。
然而当年和如今……又有哪一个是她呢。
隐罗将她放开,冷笑了一声,她压也压不去心底狂涌的悲与怒,对他大声道:“原来我也不过是临曦后的影子!阅道哥哥奉命行事,如今你要报,就找上瑶姬帝子,何苦折磨他!”
她捏着拳头对他喊,大滴大滴的泪已攻陷眼眶。
隐罗微微一僵,仍然背对她道:“你长大了,很好,此事以后再议。不过,我且允你去问一问阅道,他弑神,又为公为私?”
未鸦哪里还听得进去,她那样喜欢的弘秋,同样是一身紫衣,几日之间竟然就变作一个陌生人,眉眼冰寒,而他温言相就的那个女孩子,也不过是临曦,怎么会是她未鸦呢?
过去那些窃喜和心动,她不讲,并非没有存在过。她是长不大的姑娘,被呵护着的日子简直是金子般的颜色,洒满最好的日光。现在,他过来对她冷冷丢下几句,只手便颠覆她的梦。
未鸦手扶着肚子弯腰蹲下去,那个人有些迟疑,却还是一步跨了出去。
延维低低叹一声,疾步下来将女儿扶起,他平日里可以迁就她,然而这一次,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徒徒见她流泪。
“阿鸦……”他将她搂进怀里,“没关系的,会没事的,爹爹给你保证。”
未鸦从他的怀抱里抬起头来,吸了吸鼻子,又抿起唇,最后才道:“爹,这一次阿鸦不会让你担心了,我已长大,放心吧。”
延维看着小女儿,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泪痕未干,双眼隐约要肿起来,好像还是多年前那个娇里娇气的女娃娃,一晃眼便是七百年,她也长大,为情懵懂苦痛,要独立地站起来,离他远去。
未鸦又依着延维一会儿,便对他道:“爹爹,风曜世叔在家吗?”
“近日当是在的,不过你不是总不爱去么?”
她笑一笑,还是稚气未脱的样子,“阿鸦要问他一样东西,所以要跑一趟。外面局势乱,我会小心的。”
青丘熟悉的海滨风味吹过来,简狄轻轻张开眼,晨曦的光景还不像午后那样燥热,柔和清爽。她只觉身上的不适消减了些,动了动身子,看见一片黑色的衣角。
燕卓并没有睡,她一动,他便靠过来,伸手罩在她的额头上试了试热度,道:“不再烧了,喝点水罢。”
简狄刚刚醒来,他又这个样子,好像还在从前一样,她微微点头,就着燕卓的手喝了点水,又听他淡道:“卯时刚过,就快到了。”
她突然想起来这几日的惊变似的,脸上的神色一下敛起来,眼中浮起一层薄冰。
燕卓扫了她一眼,转过去将茶碗放好,捏了个诀,辇车慢慢往下降去,简狄探起身子往窗外看去,正是青丘的上方,已看得见最高处的太庙和宣华殿。
“你回过青丘了么?”她开口,声音仿佛隔着几重山一般渺远。
“怎么,是要问罪?”燕卓在她的榻边坐下,静静地看着她,眼眸漆黑看不出一丝波动,“怪我留十万人在青丘不听你的?”
简狄慢慢冷笑起来,“燕卓君,你莫非真的以为借你的,便真的是你的?”
“我若知道今日情形,”他盯着她的眼睛,语调慢下来,透出万分的失望与悔意来,“阿殷,我倒要请教你,如何抉择?”
他不知为何那样死死盯着她,然而简狄心下的怒气还未消,根本无心细想,眼角越发凌厉,隐隐发红,随着眯眼的动作几乎斜飞起来,“我不知道你竟还会为难,除了权,竟还有别的东西入得了阁下的眼。”
辇车轻轻一震,在宣华殿后停了下来。简狄看也不看他,支起身子,从软榻下来,刚掀开帘子,外面站着几位宫人,为首的幽婉急急上前扶住她,低声道:“公主……”
她走之前大发雷霆,急怒之下还出手打了少昊太子,雷雨交加的夜,她只身冲出去,仿佛一瞬间便被雨幕吞噬。如今再回来,不知发生了什么,整张脸孔更是苍白如纸,看不出一丝上神的神气。
幽婉接过旁边人送上的外衣替她披好,见简狄中衣里还有包扎,当是伤的很重,心下担忧,扶她至一张轿子上坐好,忍了又忍,还是问道:“公主可算回来了……陛下与太子,还都相安无事么?”
轿子还没有抬起来,简狄猛一抬头,目光震惊,勉力张了张口,干涩道:“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