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狄喊得头一圈圈紧得痛,眼前一阵发黑,倒在轿子上大口喘气,轿夫脚下极快,不多久便到了宣华殿的寝殿。她被燕卓从轿子上抱下来,他双臂如铁铸的一般有力,她没有力气挣扎,被一路抱到床上,轻轻放下,又被脱去鞋袜盖好被子。
“你好好歇着,会找到的。”他敛起刚才的寒色,一字一句,道得极慢,然而笃定有力,对她安抚道,“你把身子养好,待阿素回来的时候,你便能带他出去拾秋叶摘果实了。”
他的话如同哄着一个幼子一般,也不顾简狄在阵前的隔阂与漠然,也不复他在归程辇车中的失望与微责,只有水一样的宽广,泠然清晰。
简狄紧抓着他的衣袖,仿佛那是溺水之人救命的稻草。
怎么会这样。
阿素……丢了?
她只觉心都要被绞碎,那个暴雨的夜,她怒气冲天,狠狠甩了阿素一耳光,还怒斥他的眼泪,此后便拂袖而去,再也没管过那孩子……不想竟会造成今日地步。
到底是谁之过!
她紧紧抿着唇,燕卓任她拉着衣袖,半弯着身子转过去对司药道:“药拿过来。”
司药将丸药呈上来,正是她上一次吃的那一种,简狄疑道:“这……是隐罗给你的方子?”
燕卓并不作答,简狄犹疑了一阵,服下那药,又躺好,听他道:“若你有什么怨恨,直往我这里便好,与阿素无关。”
他不提倒好,一提起来,简狄并非不再介怀。虽然战事不再紧急,但是他只身离开青丘,即便她再不愿听,他仍半点解释的姿态都没有。她披下眼睫,浓密如常,然而眉眼却疏淡不少,仿佛被一场大劫洗去浮华颜色,露出苍白的底色来。
燕卓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手搭着她的腕子,把了一会儿脉,低声道:“歇着罢。”
他什么也没有再说,径直站起来,往门外去了,只在路过幽婉时吩咐了一句:“让她按时用朝夕食,安心静养。”
简狄暗自叹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
那一身玄衣底下掩藏的东西,犹如一把尚未出鞘的剑,她怎么看得透内里锋芒。可笑她竟拿出一万分真心以待,一万分信任以托,却将呕心沥血的东海当做祭品呈上去,任人宰割。
燕卓……
即便她已至如此地步,心力交瘁,沉疴不起,也不会让他再蚕食东海一日。
她仔细考量了一下朝中之臣,可靠的恐没有半数,再三思虑后她清清嗓子,对幽婉道:“让提黄过来见我。”
提黄乃是司吏官,主司朝中文臣提调,隐罗在时大权集中,朝里没有名副其实的辅政大臣,司吏之位已是最有实权的。隐罗相信他,那么她也信一次。
“公主,您才回来……又动了气……”
她眉一挑,冷道:“那么往后通报之事你不必再管了。”
幽婉正色敛容,堪堪一拜道:“幽婉只是担心您的身子,何况往后帝君知道了……恐要怪罪。”
“你不去我便找不到人了么?”简狄勾起笑容,然而眼角戾气深重,幽婉不再多说,退下传令去了。
提黄很快便到,作为提调官吏的主司,他向来消息灵通得很,早上长公主与燕卓君回来之事,全程细节他无不清楚知晓,加上之前燕卓君失踪那段时间长公主的种种,他大约能猜出个七八分了。
果然简狄开口便让他将往后所有朝事奏议都备一份到她这里来,他心知燕卓君势力之强,不禁暗叹一口气,默默道:“琐碎之事恐劳烦公主玉躯。”
她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好似风雪击打在脸上一般不留情面,“东海是我火狐的东海,不劳烦我,还要劳烦他人么?”
提黄轻轻皱了皱眉,长公主与燕卓君的分立,大约已成定局。
简狄与提黄的谈话并非秘密,大概是她知道即便要瞒也瞒不过燕卓的眼,反倒大大方方开诚布公,不多久朝中文武大臣便都知晓了此事,私底下议论纷纷。
隐罗还没有归来,燕卓与简狄的关系纠成一团,朝议便暂且搁置,朝臣不敢随便做决定,不管大事小事俱都向上报,最后叠在简狄案头的,便是厚厚一沓竹简。
自简狄从前线回来,燕卓再也不曾在寝殿歇息,起居从来都在书房,两人隔得并不远,但简狄几乎从不出门,因此算起来,已是半月不见了。她久不参政,看起卷宗来颇有些费力,好在这些事燕卓的处理与她心下相差无几,倒教她也省心不少。
少昊太子还没有半点消息,简狄眉间的忧色怎么也压不下去,听说燕卓也在不断派无功而返的人再找。
她总是坐在这空荡的宫殿,支着劳累的躯体,等着。
等着隐罗,如今又等着阿素,看着流云来来去去,天光明明灭灭。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活着,只为等,只为操心,将整个神魂都掏空还要祭出自己的身体。
也许她还可以为东海做一件事。
前线战事打得七七八八,轩辕蓄谋已久,东海匆匆迎战,两方最终僵持在云浮山之东的平原上。毕竟是东海的地方,轩辕的军队再耗着也讨不到半点好处,便有停战之意;纵然隐罗再不肯,东海兵力有限,守得住未必收得回失地,最好的办法还是停战休整,好好顺一顺后方的盘根错节,稳固根基。
停战的消息传过来时,简狄正在吃药,闻言淡淡笑道:“两只火狐未必不是好事啊,若只有一个人,身处后方,前线的情势不清,又怎么和谈。”
虽然丸药性极热,驱去她体内痼久的阴寒,但是带伤操劳,心中机工,她仍是那昏昏的样子,精神气尽无,全凭唇上胭脂与眉尖青黛妆饰,那掩不去的面色仿佛是透明的,好像指尖一触便会碎裂成无数碎沫。
插手越多,她越觉得后怕与恐惧。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东海已被换了半身的血,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支离破碎。
到底是在他与她成婚之时便开始的,还是隐罗回归前后的动作,抑或是在她怀上阿素期间动的手?无论哪个时候,他对她,一例是言笑晏晏的,温柔如春色山水。
时至今日,她才真正相信,那一切,都是假的。
她的心下划过一阵惊痛,几乎教她窒息。
云浮山东,轩辕军大本营。
瑶姬的神识浮在沙盘之上,看着众人商议如何部署守军,表情深寒。
她本意乃是即便拿不下东海,至少也要将东海收拾得差不多,然而隐罗和燕卓两位主位都是带兵打仗的能手,轩辕固然兵强马壮,却少这样的主心骨,此时也不得不考虑退兵。
那位被东皇俘虏的将军名唤阅道,原先乃是戍卫昆仑虚的主将,轩辕等级森严,即便是将军她也只在点兵时见过几面。瑶姬问了他的情况,淡道:“我昆仑还不缺这一个将才,不必太在意。”
接令之人噤若寒蝉,连连点头,起身出去传令了。
瑶姬收去神识,回到远在昆仑虚的身体中。
玄冥在一旁喝着茶,抬起眼来道:“要退兵?”
瑶姬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看着他,带着点不明的意味,玄冥慢慢笑道:“帝子,怎么如今也要好好考虑臣下的话了?”
他对她道,臣下自当为帝子竭尽全力,然而不知帝子可愿意下嫁于臣,以求夫妻同心,免得各怀鬼胎啊。
夫妻同心、各怀鬼胎……她浑身笼罩着冰寒,拒人于千里之外,玄冥却没有注意一样,目光定定,落在她面上,好似温柔缱绻。
“你的话,作数到几时?”
玄冥放下茶盏,仿佛那身灰衣都忽然焕发出无比的神采,笑意漫开,“自然是……我愿到几时便到几时。”
瑶姬出身高贵,身边哪有这样轻佻的男子,谈及婚嫁,面上不禁微红,使她一身上下冰雪般的容颜衣裳显出一点点红尘的味道来。
“天色晚了,北都将军请回罢。”
“臣下正有此意,那么,”他行了一礼,正色道,“还请帝子好好思虑计较一番。”
玄冥走后,瑶姬倒在榻上,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
好在有消息道燕卓与简狄不和,而隐罗是决计不可能帮着外人的,她最好是等着东海内斗之后,再出一次兵。
至于那个阅道……瑶姬细细的眉结了起来,好说也是个出身一般的上仙,能做到今日地步,应当还是有些才干的,能保便尽力保下来罢。若她不能与玄冥达成一致,好歹手下也有些自己的人。
昆仑虚的黑夜尤其长,夕食还没用,那铺张的沉沉夜色已无声无息地围过来。祝融殿下有自己的府邸,偌大的瑞王宫冷清寂寞,她的大殿里点着几盏长明灯,灯芯弯下来,火焰一跳一跳。
当年,父君也是这样坐着,长长久久,数不清的寂寞。
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果然不能是祝融,唯有她,唯有她在常年的礼仪教诲之下,能保持耐心,守住枯槁一般的夜,将自己的身影融进深雪里去。
在这样要命的凄清之下,人并不会平心静气,并不会只求安好。她才坐了几百年,就已迫切地想要打破这厚厚的毫无起伏的冰层,就想要用铁马兵戈狼烟烽火,将八荒全数拿下。
无怪有人道,战乱不过是一场游戏,野心不过也只是兴趣。
她瞬时便明白了。
大约还是有些后悔与责备的,若是父君还在,她也不过两千岁不到的年纪,何须如此。瑶姬抿着唇,剔亮灯火,又转身让人将夕食呈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