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一个星期天,我正在家中,百无聊赖。不久前,我刚刚举行了一次个人画展。画展在这个北方都市,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轰动。评论界认为,我的风格师承凡·高,我不属于现代,如果下述说法不算唐突的话,我属于十九世纪印象派的最后一个传人。我一向不重视评论界的说法,对于他们的歇斯底里式的时褒时贬,也采取一种漠然的态度,因为我透彻地知道,他们并非重视画家,而是重视自己的理论,他们在令人眼花缭乱的画坛搜集种种现象的目的,是为了印证自己的理论,而并非出于对你的尊重和理解。我还知道,我有几位势头很不错的画家朋友,就是被他们的理论引导到套子里而不能自拔,从而过早地结束艺术生命的。
现在,我百无聊赖。经验告诉我,这是一次创作高潮与一次创作高潮之间的过渡期,我应当静静地享受这一段安宁的时光才对。创作状况是一种幸福,平凡的生存也是一种幸福,而且很难说,哪种幸福更有意义。画展闭幕式上的溢美之词,那些鲜花与欢呼,已成恍惚昨日,留存下来的只是一种空虚。
我不是凡·高,我永远不可能从世俗的土壤中拔脚而出,家庭和社会的责任也不允许我长时间地进入凡·高状态。顶多,我只是在每天三包香烟的刺激下,眼神出现暂时的疯狂,在短暂的一瞬间走近凡·高而已。
正当我不着边际地思想时,有人敲门。这样,百无聊赖的时光结束了,我开始接手一项工作。我当时并没有想到,这项工作需要我一段较长的时间和感情的历程;尤其没有想到,它使我接触到了一桩秘密。
2
进来了两个干部模样的人,一个穿着半旧的灰中山装,翻毛皮靴,一个穿着一套不甚合身的西装,脖子上扎着一条猩红色领带。他们的话语中有着浓重的鼻音,音色干涩而布满棱角,并且充斥一种金属感。他们的脸上同样棱角分明,褐色的脸颊因为肌肉强健和缺乏水分,显出一种高仓健式的冷峻。
两位来客的面部特征立即抓住了我。我想,这是一幅画的题材,画的标题我甚至也想好了,它叫《生活中突然的闯入者》。
没容我细想,落座后,年长的一位说话了。他自我介绍说,他们来自陕北高原一座县城,在县里的城建部门工作,他们这次来某市,是专程来找我,希望我为他们那里完成一件事情。
接着,两位客人以一种过于严肃的口吻,说出一位女人的名字,然后在中途打住,四只眼睛盯着我,等待我作出反应。
这个女人叫“兰贞子”。我没有能够作出反应,这使我有些惭愧。因为我对陕北知之甚少,从课本上,从传统教育中,我只知道那是个光荣的圣地,它是中国革命的精神家园。
是的,每当陕北这个地名出现在我脑海时,便伴随着一种神圣与庄严的红色。作为我,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都随时准备起立,向它脱帽致敬。然而,对于它的历史和今天,对于属于它的那些可歌可泣的人物和故事,我确实知之甚少,因为我迟缓的脚步至今还没有叩击那块红色土地。
我的反应令两位客人失望。他们本来准备等待我作出强烈反应的。这时,年长的解释说,这是一位女英雄,陕北大革命时期的红军指导员,她的传奇式的经历在陕北家喻户晓。她牺牲在一九三三年的农历年关,要不了多久,将是她的六十周年殉难日。他们作为这位女英雄的乡人,准备届时隆重地举行一次纪念活动,并且——局促不安的年轻人,这时接过了话头。他说,准备建立一座雕像,就树立在英雄当年英勇就义的地方,而设计和制作雕像需要一位专家。
这样,我明白了两位不速之客的来意。我不能不产生感动,感动他们从牛毛一样多的艺术家中选择了我这蹩脚的一位。然而,对于这种遵命艺术,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搞了,我担心自己完不成它,担心生机勃勃的创作激情会受到限制,担心我的向艺术纵深的跋涉会受到耽搁。因此,我提出了两条推辞的理由:一条是,我以前没有听说过这位女英雄,因此,很难立即进入创作状态,我缺少将真实人物变成艺术具象的准备过程;另一条是,我是个画家,雕塑不是我的专业。在这里,我还掰起指头,为他们推荐了几位罗丹的门徒。
“就是你了!”他们说。这件雕像的设立以及制作者的确定,是经县委会决定的,因此,现在的问题,不是我愿不愿意干的问题,而是我考虑在干的途中,有哪些困难,哪些条件,比如报酬之类,需要提出的问题。
我被这句话逗笑了。但是看到两位客人严肃的面孔,我止住了笑声。同时,我又不能不受到感动,于是,我点点头,将这件事应承下来。随着我的应承,气氛立即缓和了。
“你懂得雕塑的,××城的市雕,就是你设计的。一只公骆驼一只母骆驼一只仔骆驼,挤在一起,扬着脖子,站在城市的大路仰天嘶叫。”老者说。
那位年轻人说,之所以选择我,还有一个原因,是首都一家报纸的一位女记者推荐我的。年轻人说出了那位女记者的名字,还多余地看了我一眼。我表示我不认识她。
他们说,女记者是他们的乡人,设立雕像,很大程度上就是出于她父亲的建议。她将回到陕北来,协助我一道工作,充当我的助手。相信我会欢迎她的,因为她的手中握有一张女英雄的照片,这张照片还不曾面世,党史方面的专家费了许多心思,想得到它,但是都被女记者拒绝了,然而,为了雕像,她愿意将照片提供给我。
“那是女英雄一生中唯一的一张照片!”年轻人强调说。谈话到了这个分上,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我说对报酬我是不计较的,金钱会给我带来忧虑。
我只希望在县城的招待所里为我安排一张床,一个就餐的桌位,能为我尽可能多地收集一些关于兰贞子的资料,传说也行,传说有时候比资料更准确。
末了,我请二位到门前的小饭馆就餐。席间,我迫不及待地谈起这位女英雄,希望他们能告诉我更多的故事,因为我明白,从现在开始一直到雕像落成,这位突然闯进来的女英雄,便成为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了。
年长的一位叫老高,年轻的一位叫小高。饭间,老高说,他与兰贞子曾有过一面之缘。
3
那是怎样的“一面之缘”啊!风已经从遥远的年代渐渐刮来了,带着积年的尘埃,撞击着我的胸口。我静静地坐在那里,听老高叙述。几杯酒下肚,他的脸成了红色。
民国十八年,陕北大旱。毒辣辣的日头炙烤着高原,村头路旁到处饿殍横陈。饿疯了的人们,吃光了大地上所有能吃的东西,后来“易子而食”。“人吃人,狗吃狗,舅舅锅里煮外甥,丈人锅里熬女婿。”这些歌谣,说的就是民国十八年的事情。
“我那时还在吃奶,大约也是被父母换给别家的吧!”老高阴沉地说。易子而食——人们不忍心吃自己的亲生儿女,于是有儿女的人家,互相交换,这样吃下去的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了。
记得有一种动物,生育之后,找不到食吃,于是吃掉自己刚刚产下的儿女。被饥饿折磨得发疯了的人们,也干起这种残忍的事情。苦难的陕北,有时候,就是这样维系人种不灭的。这是一种多么悲惨的人类生活图景啊!
水已煮开。煮水用的是从路旁捡来的白骨。那也许是个新死的人,道旁的野狗,已经把骨头啃净了。当这家主人捡回白骨的时候,几只红着眼睛的野狗尾随而来,蹲在门口,舍不得这些骨头。这家主人捡起一把平日割草的镰刀,向狗扔去,如果能打中一只狗。有狗肉吃,这个婴儿就可以幸免了。但是狗很狡猾,当镰刀飞去时,狗群一下子蹿到了远处,继续蹲在那里吠着。这家的男人已经没有力气撵狗了,他强支起身子,往灶火里继续塞着骨头。
骨头里有油,因此火很旺,并且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姑且称呼他老高吧,要么,称呼他什么呢?此刻,老高被剥得精光,躺在锅里哭。他的哭声已经沙哑。他那时大约还不满周岁,所以虽然意识到了恐怖,但还是不明白世界上到底在发生什么。
这家男人跪在地上,手里举着镰刀,在行将杀戮之前,他先向灶火爷谢罪,请它饶恕这一切。祈祷完毕后,他站起来,举着镰刀走向老高。
“命苦的孩子,你为什么要来到人间。早死早托生。下一次托生,你找个大富大贵的人家,记住了吗?你千万别到陕北来!”
老高停止了啼哭,他呆呆地望着这家男人,听他说话,两只眼睛扑腾扑腾直眨。这家男人看着老高的眼睛,也觉得害怕,下不去手,他觉得这是在造孽。他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坚决地举起了镰刀。
这一迟疑救了老高。突然,门被踢开了,兰贞子平端着盒子枪,走了进来。她刚刚率领队伍,从南梁下来,救这一方水火之中的百姓来的。
兰贞子一甩齐耳短发,讥笑着问:“老爷子,你这是干什么呀?”“当啷”一声,这家男人的镰刀掉在了地上。“没有法子的事呀!”他蹲在地上,抱着头,呜呜地哭开了。
兰贞子用枪向望瑶堡方向指了指,告诉他有粮食,在城里的粮行里,不过得自己去抢。说完,她把枪插进套子里,走到锅台跟前,抱起孩子,然后解开纽子,将孩子裹在自己的大襟里。她拍了拍孩子,突然掉下两行热泪来。“你是谁家的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说。
老高的父母亲,已经把这家的孩子吃了。等到兰贞子赶到他家,只见夫妇二人抱成一团,坐在炕上哭。肚子虽然不像原先那么饿得难受了,但是现在堵得慌。
女红军默默地把孩子放在炕上,看着他们。等到孩子伸着小手,向他们爬去时,他们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母亲赶紧挪过来,抱起孩子。
老高说,这就是他和兰贞子的“一面之缘”,他的命,应该说是被兰贞子救的,他们方圆那一代人的命,也应该说是被兰贞子救的。他说,父亲幸亏死了,要不,他也许现在也不会原谅父亲的。不过,人既然已经死了,他该将他的牌位立在家中才对。老高还说,“易子而食”这种事情,在望瑶堡地面,屡有发生,你查一查县志,一部县志,其实是一部饥饿史和暴动史而已。
4
老高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几天以后,这一带的农民,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到城里去抢粮。老高的父亲,以及那家男人,都参加了抢粮的队伍。
兰贞子率领她那支小小的红军,充当了这次行动的组织者。为了迷惑敌人,他们采取了“拜庙”的形式。陕北地面,每遇旱年,农民们便组织起来,由村上有号召力的人带领,到龙王庙去拜庙,希望他们的虔诚感动上苍,给这干涸的土地上,洒几星雨来。
从田野上折了一支又细又高的杨柳杆,队伍就以这支杨柳杆打头。掌杆的就是兰贞子。她换了一身农民的装束,头上蒙着羊肚手巾,腰里缠着腰带,枪就在腰带里藏着。
她的后边,是抬着龙王楼子的两位,一位是老高的父亲,另一位,就是我们曾经见过的那户人家的男人了。红军游击队的队员们也都换上了便衣,混在人群中。村上年节时闹社火的家什,现在也带上了,人们一边走,一边呐喊,一边击奏。在鼓乐的伴奏下,响彻川道的呐喊声,仿佛人们的哀嚎。
队伍先在村头那座简陋的龙王庙前叩完头。然后抬着楼子,顺着川道,向望瑶堡方向拥去。川道里荡起一股黄尘。
兰贞子举着杨柳杆,扯开嗓门,悲愤地唱道:
龙王佬价你坐得高,我们给你把香烧,饿死百姓你不管,你的良心狗吃了!
“你的良心——狗吃了!”后边黑压压的人群发一声喊,齐声应合。很明显,央告中除了祈求之外,还有一种对龙王爷的威胁之意。人们抬着楼子,一边跑一边颠,希望失职的龙王苏醒。
在歌声与歌声的间隙,是反复出现的副歌。这副歌的歌词很简单,只有一句话:“龙王佬价——救万民!”
遇到水流,队伍便停下来,黑压压的人群跪倒在地。领头的兰贞子将杨柳杆放平,蘸着河水,然后像巫神一样向田野上挥洒。队伍中会走出一位老者,从腰间取下一个瓦罐,装满河水,这瓦罐将来要献到龙王庙里去。
后来,队伍来到了望瑶堡。他们旁若无人地一直走到城南的龙王庙,将瓦罐给龙王献上,将龙王楼子一把火烧尽,然后动身折回。
实质性的事情在下一步,前边演的是假戏。但这一切却是假戏真做,这样做的目的,一是为了迷惑敌人,二也是为了给乡亲们壮胆,经过这一番折腾,大家都有些晕乎乎的了,人人感到自己魂灵附体,不可一世起来。
在经过县政府大门时,兰贞子突然拔出枪,朝空中放了两响,大声叫道:“大家反了吧!”话音未落,独自闯进了大堂。
军警站在那里,傻乎乎地抱着枪,他只当这是一场热闹。等他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时,人群已经拥进了大堂。
杀声震天价响。县老爷躲在公案桌底下,不敢出来。兰贞子一脚踢翻桌子,伸手抓住县长的衣领,然后用枪顶着他的额角,逼他下令。开仓赈灾。
筛糠一样的县老爷,二话没说,就乖乖地照办了。祈雨的队伍回来的时候,每人的背上都背了一袋粮食。兰贞子率游击队殿后。那户人家的男人太贪心了,他背了两袋,因此远远地落在了队伍后边。后来,清醒了的军警们赶来了,他们跟在队伍后边打冷枪,一颗子弹击中了他。
老高的父亲看到这种情景,就搁下自己的口袋,返回去救他。他觉得他欠人家的情。这时,又一颗子弹打来,老高的父亲也顿时脑浆迸出,趴在了那袋还没有尝到嘴的粮食上。这就是那一次令四面八方震动的饥民事件,它的领导者是兰贞子。后来,我查阅资料的时候,计算出她那一年才十五岁,刚刚参加红军游击队不久。
有了粮食,民国十八年这个大饥馑终于熬过来了,许多人间悲剧也避免了。当然遗憾的是,死了不少的人,老高的父亲,那家的那个男人,还有许多的人。不过这种死是为抗争而死的,所以它较之最初那些残忍的举动便多了几分豪迈色彩。
遗憾的是兰贞子的父亲也在这次抢粮中死了。当黑压压的敌人尾随抢粮队伍,围住村子后,兰贞子觉得凭着自己的一点队伍和几支破枪,无法支撑局面,于是动员乡亲们疏散,跑到山上去,或者躲进崖窑。
兰贞子的父亲兰铁匠没有能够逃脱,他被敌人抓了起来,并且吊死在龙王庙前那棵老槐树上。敌人走后,乡亲们重返故里,含着眼泪从树上解下兰铁匠,将他掩埋了。
而兰贞子带着她的小小的队伍,又重新返回了南梁。伤感的老高讲完了。他说,李画家,你现在应该明白,我为什么热心雕像这件事的原因吧。
我点点头。热心于某一项公共事业,除了共有的原因之外,其实,每件事还有它个人的原因的。我这时想起了那位女记者,我想,她的热心,也许也有她的个人的原因吧!
吃罢饭,小高提出由他结账。我有些过意不去。小高说,账可以报销的,请我吃饭,也是他们的一项工作。
菜碟里似乎还剩一些豆腐皮。趁小高结账的时候,老高从他的风尘仆仆的挎包里,掏出一卷纸。这些纸大约是他的儿子或者孙子上学期的作业本吧。我正琢磨着他做什么用,只见他细心地撕下一张纸来,摊在桌子上,用指头轻轻地拈起豆腐皮,包在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