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颠起来也很美。一匹好的走马,得靠调教,用行话说,靠“压”,耐着性子“压”上几年,才能“压”出一匹好走马,但是颠马是天生的。它像人的跑步一样,是靠膝盖的弯曲来实现运动目的的。“嘚嘚嘚嘚,嘚嘚嘚嘚”,马在优美地颠动着,四只蹄腕翻起,像一条小溪在扬着碎波,马腿在闪电般地交替着,马头高高地骄傲地扬起,马尾巴像一条龙,在身后游动。“挖蹦子”的书面用语怎么说,我不知道,是不是叫“奔驰”,叫“驰骋”,或叫别的什么的。这是马的最快的一种运动姿势,它有点像螳螂的跳动,双脚并起,一剪一剪的。在这个姿势中,马全身都调动起来了,头使劲地向下勾着,往前拽,脖子像一张弓,尾巴身子的延长部分,平展展地拖在后边。全身的肌肉、神经、血液,都处在一种亢奋状态,“嗒、嗒、嗒”,马两只前腿并拢,使劲地往前一剪,剪得越高,用力越大,落得越远,不等前蹄落地,两只后蹄,又扬起来了,臀部的肌肉,在猛烈地爆发着,高扬的后蹄,似乎碰到了马尾巴上,它就这样一剪一剪地前进。
“挖蹦子”是马的力量发挥的顶点。在那急速的奔驰中,马会累得大汗淋漓,口吐白沫,但是一匹暴烈的马,一匹优秀的马,只要它启动起来,没有外力的干预,它会一直无休止地奔跑下去,直到耗掉整个生命,颓然倒地死亡。布封说,马是一种高贵的动物,对马的征服,乃是人类一切征服中,一次最高贵的征服。布封的话是正确的。
原先我一直认为,马在“挖蹦子”的时候,它是以两只脚为一个组合,同时举步的,但是《动物世界》上说,不,它貌似同时举步,其实,是错落着扬起和落下的。电视上用了慢镜头来解释,在分解了马的动作以后,接着又分解了老虎的动作。它无疑是正确的,不过,我至今还认为,我的观察和经验也许更正确。
闲言少叙,两个忘乎所以的人儿,现在还在草原上进行着马术表演。张来那天骑了一匹好马,这匹马曾在哈萨克的“姑娘追”中得过头名,那马走、颠和挖蹦子样样精通,因此,他现在尽可以春风得意。这狗日的。
5马镫革
不知道是因为张来那一天的疯狂,还是真的因为马镫革原因,在队列前面,连长发了一通火。马镫革是一条连接马镫和马鞍的牛皮带。它很像人们衿的皮带,但是比廉价的皮带坚固得多。
它与皮带不同的地方,是在参子的铁质部分,包了一圈可以转动的铁皮,因此使用起来更滑畅。
哈萨克们的马鞍,它的马镫是牢牢地系在马鞍上的,我们叫它死鞍子。军用马鞍,这一部分是活的,这主要是为了防止骑手拖镫。拖镫是骑兵的大忌,我当新兵那阵儿就拖过镫。你摔了马,一只脚还塞在马镫里,马会拖着你拼命地跑,直到把你拖死为止。用这种活鞍子,你一旦拖镫,马镫革连接马鞍的那一处,就会自动脱离。
既然马镫革这么容易取,而它又是上好的皮带,这样,连里的马镫革,便经常丢。隔一段时间,连长就要在队列前批评一次,批评归批评,马镫革还是经常丢。小伙子们总喜欢把它衿到腰里去。
这天站队吃饭,饭前唱歌。唱的是一首《来来来》。这大约是一支抗日战争或者解放战争时期的歌,由士兵们一代一代唱下来,一直唱到我们手里。前面我说过,这是一支有些渊源的部队。
“来来来,大家一齐来,来一次班排连营歼敌大竞赛。你歼敌一个班,我歼敌一个排,你歼敌五十,你打得敌人飞机往下落,我打得敌人坦克冒黑烟。
……”
大家张着嘴巴,唱完歌。我是值星班长,我一个立正敬礼,请连长训话。这是例行公事,训话不训话,倒是其次,这是为了提醒大家,连长在这一块是最高统治者。连长有时候会训上两句,有时候摆摆手,说“没有啥”。这次,他咳嗽了一声,很严肃地站在我原来的位置上,他要训话。
连长亮着大嗓门,要大家把衬衣扎到裤子里去。这叫整风纪,说这些时,往往要和他一连串的口头禅,诸如“站如松,坐如钟,卧如弓”之类一起说。但是今天,他并没有多余的话,原来,他扎衬衣的目的,是想检查一下,看谁的腰间扎着马镫革。
衬衣扎起来以后,腰带便明晃晃地露出来了。一共有十几个人,其中有张来。连长骂了一个新兵一句,说他“新兵老油条”,连长还讽刺地看了张来一眼。连长黑青着脸说:“扎马镫革的,吃过饭以后,把马镫革送到连部来!”
连长还挥舞着自己的帆布腰带的头儿,说:“部队发的这个布腰带,我衿了它八年了,还好好的。人一生,能有几个八年,几根布腰带,就把你这一生,打发过去了,为啥要贪小便宜,衿公家的马镫带?”
我看见,站在队列里的张来,垂着眼帘,头上的热汗直冒。我有些幸灾乐祸。我大声地喊了声“解散”,于是碟碟碗碗,响了起来。
之所以要讲马镫革这件事,是因为不久以后,同是连长,站在队列,他亲手将一根马镫革,卸下来,衿在腰里,并且要我们每个人都这样做。
6最后一个秋天
那是撤销命令宣布以后的事,在此之前,一切都还是按照规则进行着。该干什么的都还在干什么,我们照样值勤巡逻操练,照样从远方的城市运来生活必需品,以备越冬之用,照样挥舞着大刈镰,收割牧草,准备无言战友今冬和明春的草料,而我的同乡张来,照样在谈情说爱,诱惑着小洋马。但是,那个不幸的消息,已经开始慢慢在这片草原上传开了,许多人都知道,那不可避免的黑色日子必将到来,但是,在没有到来之前,你还必须打起精神,硬撑着,打发着日子。
秋天是阿勒泰草原最美的一个季节。天突然地高起来了,空气也格外洁净,搭眼望去,一波又一波碧绿的牧草,一直铺到天边。白桦树在秋天的时候,更加洁白和修长了。矮矮的铃铛刺上,则挂满了铃铛,小风一吹,满草原是一片“呛啷呛啷”的响声。一群群哈萨克的马,悠闲地隐现在草丛中,马的尾巴,在空中甩来甩去,扑打着蚊蚋。
大刈镰沙沙响。肥嫩的、已经开始打籽的牧草,在大刈镰的响声中,一行一行地倒下了。这些草是高草,是专门留下来的。夏天,牧人们将牲畜群,赶至阿尔泰山深处的高山牧草,将这些草场留下来,让牧草自由自在地生长。这些牧草将是牲畜们冬天和春天的食物。
火热的地皮烫着,火辣辣的太阳照耀着,割倒的牧草,立即散发出一股香甜的薄荷的味道。当然,这是对菅草而言。如果是苦艾,那么它将散发出一股焦糊的苦艾的味道,熏得人头晕,就像艾特玛托夫所描绘过的那样。
待这些牧草稍稍干燥些以后,牧人就会赶快把它堆积起来,垛成一个一个的干草垛,然后,再用柳条编成篱笆,将这些干草垛围起来。秋天一过,辽阔的草原上,便会出现一座一座的小塔一样的东西。
按照往年惯例,部队请来了许多的哈萨克来打草。这种活儿我们干不了,大刈镰的把儿,一会儿就会磨得你手心起泡。磨镰这活儿,你也做不了,镰刀不快了,他们用小锤儿,将刀刃往薄处砸,砸完以后,再用一块小石头,握在手里,在刃上来回擦。一边擦着,一边“呸呸呸”地,往镰刃上吐唾沫。
我的左手的大拇指上,有伤口,就是当新兵的时候,让刀刃割破的。我看见哈萨克男人们,将小石头和刀刃握在一起,嘴里斜叼一根莫合烟,悠闲地在那里擦,我也学样,擦自己的大刈镰。结果,“嚓”的一声,大拇指的指头蛋儿,被削掉了,只连了层皮。指头蛋儿被缝了三针,从此,我不敢再动大刈镰了。
那是骑兵的最后一个秋天。那个秋天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美,那么牢固地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大刈镰的响声,篝火,干草的香味,抓饭,等等,那个傻乎乎的姑娘小洋马,也在那个季节里走向成熟。她是那么热烈地爱着张来,尽管张来腰间的马镫革已经被没收。而我的同乡张来,挥舞着粗壮的胳膊,爽朗地笑着,精力充沛,仿佛一匹儿马或者公骆驼。
公骆驼在发情的时候,样子是很可怕的。它在得不到满足的时候,会疯狂地追逐所能遇到的一切,包括马粪,甚至包括人。它眼睛红勾勾的,嘴里吐着白沫,嗷嗷地叫着,追逐你,追上你以后,上嘴拱倒你,然后用它的大脚丫子,在你身上踩,直到你装死躺下为止。
7这就叫句号
撤销命令是在第二年的初春时节宣布的。命令宣布,全团军人举着自己手中的各种火器,一齐朝天鸣枪,军人胯下的战马,也受到感染,一齐扬起脖项,朝天嘶鸣。
我们在做着最后一次马术训练。我们一手抓住马的耳朵,一手掰起马嘴,随着连长的惊天动地的一声“卧倒”,扑通扑通,战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来,隐入芨芨草丛,我们迅速地把自己的火器,架在马肚子上。
连长又是惊天动地的一声口令:上山!于是,我们迅速地斜背起枪,手握马刀,翻身上马。马蹄“嘚嘚嘚”地响着,盐池草原上掀起一阵狂风,飞扬的马蹄,把残雪和泥土抛到高高的空中去。随着连长的口令,我们一会儿正手劈杀,一会儿反腕倒拖着马刀,让刀刃从雪地上划过去,我们的嘴里,也在疯狂地叫喊着。
连长一生,最崇拜的一个人物,叫夏伯阳,夏伯阳骑兵那种狂式的短促突击,他多次听老首长讲过。他还十分欣赏马步芳的骑兵。他说马家军在冲锋时,机枪手的双脚,分别踏在两个马背上,平端起枪射击,而那两匹马,竟能在奔跑中保持相等的间隔,不致把骑手摔下来。
当然,他最热爱的,还是自己的团队。夏伯阳离我们太遥远,而马家军,在兰州城下,曾经被它的老对手西北野战军骑一军,打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
连长那一天,特地穿了一身崭新的军装,脚下的马靴,擦得雪亮,大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以至两腮发青,他还戴了一双白手套,一副威武和潇洒的样子。
我们那一天,也都打扮得十分整齐。大家默默地穿上自己的新军服,好像要去给什么人送葬似的。那压抑的气氛,维持了很久,直到跨到马上,这气氛才被打破。
也许,如果没有连长的口令,我们将一直骑到马上,直到马有一刻倒下,或者骑手累死,但是,连长戴着表,他终于下达了“下马”的口令。
我们全身都溅满了泥点子,胯下的坐骑也汗淋淋的,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下马以后,我们开始卸下马鞍,这些马具明天将上缴,这些战马明天将复员,而骑手本人,也将复员或转业。
战马将会被送到农村或者牧区,拉车或拉犁。马们似乎也意识到了将要有重要的事情,它们现在不光是身上流汗,那眼睛,仿佛也泪汪汪的。它们本来都是最优秀的马,应当充当头马的,它们的生殖器将会乱扬,草原上会一群一群布满了它们的子孙,但是为了服役的原因,它们被阉掉了,它们的后半生将只能拉车或拉犁。
士兵们将全体复员,包括我这个正等待提干的人。不久,他们就将回到他们生活的原来那个环境中去,度过自己的后半生,在胯下没有马的情况下度过。干部将分期分批地转业,在没有走之前,他们先库存起来。“库存”这名词很滑稽,不是么!
连部的墙壁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锦旗。有些锦旗还鲜艳的,这是新的;有些锦旗已经十分陈旧,质地也不太好,上面或者有一个子弹洞,或者沾着一片黑色的血斑,这是战争年代的。指导员现在怀里抱着这一堆锦旗,哭丧着脸,他不知道时至今日,该把这些光荣往哪里撂才对。
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战马嘶鸣的两千年岁月,兵种的昨日的光荣。那真是一个悲哀的时刻,命运让我们来承受这个结束,画完这个句号。
扶着湿淋淋的马,望着放在地上的马鞍,连长有些伤感。他扬起靴子,踢了踢马鞍,说,这些马具,明天就要上缴了,如果你们愿意,你们就把马镫革卸下来,衿在自己的腰里吧,算是一种纪念。说完,他自己先卸下了马镫革,然后把腰里的布腰带,抽掉,扔远。
8告别盐池
张来取下马镫革,卸掉马镫,然后,“啪啪”两声,将这马镫革,在空中甩一甩,衿在自己腰里,在衿的同时,还得意地望了我一眼。“这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我想。
我一直疑心,张来和小洋马,有着某种实质的关系。那是秋天的事情。秋天打完马草后,连队用马车将这些草往回拉。之所以没有像哈萨克那样,垛成垛,就地圈起来,是因为怕到了春寒,牧民们会把自己的牛羊,赶到草垛上去。
张来临时充当了马车夫。他不光马骑得好,吆起大车来,也是一把好手。车是平板车,前面交叉着立两个木桩。空车的时候,他站在车厢里,手扶着木桩,摇动着鞭竿。
那小洋马,这一阵子,又成了马车上的乘客。那小男孩已经上了托儿所,没了累赘,她也比以前疯多了。大洋马的权威正在消失,她管教不下这个丈夫的妹妹了,她向连长告状,连长只是不言语,她撵小洋马回老家农村去,小洋马也赖着不走。
一次,马车在行走间,不见了车夫。一匹辕马、三匹梢马,拉着颤悠悠的一车草,缓缓地走着。我骑着马,手里抱一个行军桶,为哈萨克们送水,路经这里。我看这马车,怎么成了无人驾驶的飞机,于是让马车停下,呐喊了起来。呐喊一阵后,从车上的干草中,钻出一个人,他是张来。张来什么话也没有说,挥动鞭竿,赶着马车走了。我狐疑地站在那里,望了很久,我看见,车顶上还有另外一个人,她是小洋马。
而今,团队将解散,贯彻“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原则,张来将回到他的贫穷的关中农村去,因此,我不知道这个浪漫的故事将如何往下演。
临离开前,张来找到我,他提出要用他的一号军衣,换我的三号军衣。大不咧咧的他,这时候大约是作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他显得很严肃,很痛苦,好像还有很重的精神负担。我问他要三号军衣做什么,他说我知道的。
我明白这大约为了告别,他要送小洋马一件礼物。穷当兵的,除了身上穿的,一无所有。原先,你还没有这种感觉,直到领章帽徽摘去的那一刻,你才突然意识到,自己那么贫困,你才明白了“义务兵”这几个字所包含的真正的意义。这时候,你如果有心,要送别人礼物,你只能将自己身上的皮,一件一件地剥下去。
我很赞赏张来的做法,我觉得既然是温情脉脉地开始,那么也应当温情脉脉地结束,有一点骑士风度,最好。
只是我判断错了,张来换去我的三号军衣,并不是用做告别的礼物,他是另有用场。军用卡车上蒙上了帆布,整齐地排成一排,在操场停着。那天晚上,全团举行了退伍军人大会,大会上,我代表全体退伍军人,朗诵了一首诗,这首诗的名字叫做《告别草原》。当我以压抑的男中音,诉说着我对部队的感情,对骑兵的感情,对无言战友的感情时,台下是一片泣声。当我朗诵完毕,走下主席台,上级来的那位前来宣布命令的首长,找到我,提出要我留下来,他将为我以后的事情作出安排。我摇摇头拒绝了。我说我的心已经走了。
那天晚上,所有的人都没有合眼,大家坐在麻袋上。连队给每个人发了一条麻袋,用作装自己所有东西的口袋。那天晚上,营区的那台发电机,嗡嗡了一夜,电灯底下,各省籍的兵们,聚成团儿,在那里一边闲聊,一边等待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