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要忘记曾经踯躅街头的纷乱脚步,那时候,也许我们还很年轻,无限岁月在眼前,我们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不知疲惫,充满希望也容易苦恼。
我们用肌肉的力量同街道互动——中世纪的十字军就这样的,公元前的汉尼拔军队也这样走,恺撒在罗马这样走,维多利亚女皇在伦敦还是这样走。当然,他们其中一些人是骑在马上,可马也是靠肌肉内部的化学反应完成运输模式的。
渐渐地,有些街道消失了,存在的也不再是原来的样子,零碎的片段和街道的名字只能在那些悼文一样的怀旧书中复现。我们坐着空调小车代步,无限岁月在身后,我们留给街道或街道留给我们的是车马如龙、广告如鳞。
一个城市可以没有职业思想家,但喜欢在街上闲逛的人,一定离思想不太远。
可以提供闲逛的街道是这样的:二、三十米宽,两三千米长,花砖铺地形成多变的图案;临街建筑不会高过三层;建筑界面柔和,有凹凸,可以容下用来闲坐的精致木椅;树在疯长,白玉兰和紫丁香不可或缺;咖啡馆都是不张扬的门脸,却又是不同一般的内里乾坤。一家书店,一个平价超市,一间家常菜馆。
节奏缓慢,时间以另一种方式流淌,没有颤栗和惊艳,整条街的笃定,会让人误以为,现世真的安稳,岁月莫非静好。
我对这样的街道致以尊敬,对倾斜的街道投以热爱。我热爱一条大于30度的锐角所带来的提升与滑落,来来回回,我的思想将为前倾后斜的游戏自行加热。
在美国旧金山城里,费尔伯特街与二十二街分别都有35度的坡面。在这样两条仿佛准备通天的街道上,停车可不是沿着路停的——车必须与路面成交叉垂直的角度,也就是说,只有把车横在路上,才不至于沿下坡滑落。
我知道,如此描述城市的街道,恐怕过于宽容和安静了。物质时代,想找到与人无争、容易相处的街道着实不易。每条街都是功利的,它们缺少的不是宽阔而是性格,不是奢华而是温情。
街道的盛衰史根本就是一场人类精神与公共价值之间的微妙博弈。
德国考古学家海因里希·施里曼,在小亚细亚某处临海的山坡上刨来刨去的时候,他内心总是浮现出海伦在特洛伊城“完美无缺的街道”上漫步的画面,这幅足以令他“双手颤抖得不得了”的画面,后来引导他找到了那座两千多年前被阿伽门农焚毁的古城遗址,使得荷马史诗中长期被认为是文艺虚构的国度:特洛伊、迈锡尼和梯林斯重现天日。
面对那些错落有致的黑色墙角,施里曼看到了一个伟大城市的躯体,他确信,正是这些街道,成为特洛伊人不贪恋室内而热爱户外活动的原因。因为,“看上去,任何一条街道或者街道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有足够的阳光照射”。
长期生活在一条街上,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认同感。街道在个人成长史上的意义,在19世纪以后的美国城市很快被强化为一种时髦的主流意识。
在街道上,他们的性意识开始确立。自觉脱离恋母情结的第一步,便是走上街道——这句话既属于电影《纽约黑帮》的街头取景,也是它的哲学依据,更可以称为街道叛逆品质的一个总结。
城市日益秩序化和威权化,坏小孩们来到街头,来到那些被废弃的建筑(多半是工业意识形态象征的大型厂房和码头)或堆满垃圾的后院——似乎只有在这些由盛极一时的政策所抛弃的空间里,他们的破洞牛仔裤、混合着无厘头机智风格的涂鸦和嘻哈,才能大行其道。
糙蛮、血、过剩的荷尔蒙,为街痞和街混范儿源源不断地供给养料。随着大麻、黑帮枪战以及飞车党等新老角色的加入,好莱坞很快就把街道弄成了比酷的沙场,并将这种风气传给了东南亚。
香港的黑帮电影,永远那么迷人。一代又一代的古惑仔,在一条又一条街道上砍砍杀杀,一时间,小小港岛竟被划分得七零八落,地盘与大哥,蔚然成风。
直到杀出了《无间道》,在错杂又不失条理的剧情关系中,“无间”之苦,内鬼之谜,引申出生命的困惑和无奈。
文艺片也离不开街道。比如《月满轩尼诗》。轩尼诗道是香港人流量最高的道路之一,它把湾仔分成了两边:北区是新填海,风景很靓;南区是旧的老湾仔,狭促拥挤。一南一北,两个世界。
故事就发生在轩尼诗道上。导演岸西说,之所以选这条街,是因为这里好比男女之间的关系——他和她之间可能也横着一条轩尼诗道,可能一辈子都过不去,可能过去了就是永远。
这就是一条街道可能带来的意境。
据说,这个世界上,有三条最着名的街道,它们叫:纽约第五街、巴黎香榭丽舍大道、伦敦牛津街。它们华丽无比,残酷无情。
上世纪六十年代,玛丽莲·梦露在纽约第五大道地铁出口处,被鼓风机吹起裙子所形成的经典瞬间,揭开了日后旷日持久且声势浩大的街头时尚秀序幕,从此,城市欲望渐渐被整合成“看与被看”。
接下来的半个世纪里,几乎所有的老城被废弃,新街道则变成一个露天剧场或巨大橱窗,统领着城市街道的视觉权,每天上演繁荣、绚烂、亲民以及创意假象,盲从的人们在街道上观看、消费,直到变成呆滞却无比幸福的土豆。
这种由消费刺激撩拨起来的幸福感在街头弥漫之时,也正是那个生产梦幻、诗意和感觉的街头的死亡日——写在《美国大城市的生与死》里的话,表达了所有人对街道与自我生活关系的期望、失望。
街道的灵魂消失在选择的骚动中,曾经在静谧拐角交换语言和思想的事件,似乎从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