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旅,是日语里的词汇,意思是单身旅行。仅仅从字面看,一人旅有种静美禅意,闭起眼联想,飘过的都是天涯孤客,俊逸得不得了。
跟一人旅相同的桥段,包括背包客、驴友、青年旅舍、客栈,不一而足。但这些都过份写实,不如一人旅三个字,松松白描一下,反倒清隽出尘。?
日本人的生活里,一人旅似乎是很寻常的事情。清纯女生有个数天的假期,拎个大手袋,随便搭上地铁,就到了镰仓古城或者轻井泽山里,寻间民宿住两晚,小小奖励自己一下。缘份来了,说不定还能邂逅一点什么人或者事。
挤迫的大都会生活里,间或一人旅,真是种上好的逃离——逃离朝九晚五的模式,逃离不咸不淡的职位,逃离并不安全的熟人,逃离上班下家的路,逃离今天就是明天、而明天根本就是大前天的重复。
我有个表妹,在广告公司里做创意总监,总是通体的一人旅气质,一双浅口平底鞋,一头玉米烫,一只巨大的手袋。每次见到她,我都在第一时间打醒全幅精神,看她如何飞檐走壁。
女人背起大手袋,多少总有一点奔走人生的激越,她们内心也如自己的手袋,宽博而不设防。相比之下,手挽袖珍小手袋的女人,大多收敛得太过严密,亦真亦假的满面笑意,读来读去总是叵测。这种女人,让人满腔热情无从泼洒,只好陪她一起端着。
大手袋,一人旅,二者之间绝无冲突,只有重叠和互补。大手袋里可以装下所选择的整个生活,一家一当都在,就有种安全感和充实感,不怕有所遗疏。
一人旅,又何尝不是承载了一个人的全部秘密,好的坏的,快乐心伤,很多时候无须分享,只适合倾洒或埋藏于旅途上。
世界上有四个地方拥有尘世最多的告别,火车站、飞机场、太平间、火葬场。而告别,总可以把人类的情绪发挥到极致。
在这四个地方流下些眼泪,抑或看到周遭的人声泪俱下,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离开一座城市用上几小时到几天的时间不等,离开一个人用上几秒钟到一生不等。有些过往,有些人,往往只有在告别以后才变得轮廓清晰。
《旅行的艺术》一书中说,“旅行能催人思考。很少地方比在行进中的飞机、轮船和火车上更容易让人倾听到内心的声音。”
我喜欢坐干净的火车,胜过坐飞机。我喜欢滚滚车轮与大地摩擦时所带来的质感,轰隆隆,我喜欢倾听被枕木消弭过的轰鸣。
如果有时间,我想在淡季乘高铁出行,把它的所有线路都坐遍,看大地飞逝,看一种又一种的生活胶片似的快速而来又快速而去——终于留不住。而我完全处以旁观者的漠然,一路只管发呆、晃荡、看光景、浪费时间。
有那么几年的时间,杭沪、深广是我频繁乘坐的高铁快线。这是两条雨水充沛的线路。车窗外,大多数时候都是平润的色调,夏天则呈现出被烈日炙烤后略显疲惫的绿。
最后的村庄和最后的水塘融化在大地之上,那是莫奈的大地,也是德加的大地。
看累了,我从包里拿出读到一半的书,继续另一种继续。
在随身的背包里,或于旅行箱夹层另辟一处——总之是在谨慎的地方,放一本书,上路,心就踏实了。
并不是所有的旅途都欢闹着。有时候欢闹也是一种灌顶的寂寞。所以,带一本与心绪贴切的书上路,就好像有了一张紧握在手的底牌,秘密保有,乐趣独享,至不济,这一趟也糟糕不到哪里去,有书,怕什么。
对于好读之人,随时随地,爱书是瘾。法国女编辑安妮·弗朗索瓦在《闲话读书》里描绘了这样的感觉:“手头如果没有书看,就会像弹尽粮绝的烟鬼一样去烟灰缸找烟蒂抽,会像身无分文的酒鬼一样去嘬花露水”。即便是逃离模式化生活,扑入旅行,在那样活色生香的版本里,在景点与景点密集而邻的缝隙间,读书成瘾者仍会感叹:惟好书与好景,穿插行进,彼此托衬,方能成就完美之旅。
带一本书上路,让它成为身体的一部分。随意的一本,走到随意的某个地方,随意打开,随意合上,继续在途中,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又似潜在书里。即使不读,有书相伴,也是一种温暖。尤其是车马劳顿过后,在一个陌生的角落抚触书香,一断断智慧的文字如精灵跳跃进孤独的眼睛,幸福感哗然而生。
有时候是带着书上路,有时候是书领着你上路。往陌生之地,买一本关于那里的游记,一路读,你会发现真是带对了,连地图都可以省了。目的地一到,你就熟客一样穿梭在大街小巷,忙着与书里所写进行对接,甚至,为了书里的那款小吃,你一路寻,微笑着打听,一边用双脚与当地的节奏律动,一边口水稀里哗啦、好奇心空前壮大……这所有的额外之乐,都是一本书引发的。
个人经验所得,路上最适合读平淡冲和的散文,不拘哪里翻开来,都可以顺着看下去。去缅甸带了阿兰的《旅行的艺术》,去尼泊尔带了梁文道的《我执》。也曾带着《圣经》上路,里面人物谱系复杂,隐喻如一个又一个的陷阱,自然要小心伺侯,不得怠慢。这本书陪我经过5次旅行,至今也没有读完。
放得下一本书,却放不下一把伞。
怎么可能在行李里放一把伞呢?像我这样一个喜欢轻装上路的人。
我当然知道路上会有雨,但我也绝不会在行李里放一把伞——即便是一把小小的折叠伞。我知道行李箱还空着呢,但我就是不想再多拿一点多余。
结果是,我一定在路上淋了雨。淋雨的时候,特别像一个异乡人——只有家不在身边的人才会缺少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具。
在路上,躲雨,穿插在陌生的屋檐下。很想浪漫地挤进某些陌生的雨伞下,又担心自己不够美不够年轻,早已失了轻狂的资格。
雨大了,撩起胸前的墨绿色围巾绕在头上,记得在希腊海岛为了躲避42度高温里的大太阳,我也曾用围巾包裹了半张脸,而现在是韩国的首尔。
雨停了,走街不停。路上的风光无限,所以,何必要带一把多余的伞呢?
在别人的城市,需要学习别人的语言、姿态和方向;即便学会了,也是在跟自己的影子跳一种玄妙的舞,寂寥满身。
在别人的城市,陌生让人惶恐,行于当街而倏然忘记身在何处,这已经是一种不可饶恕的错误。
有个老掉的小清新,很久之前,在她的城市里,闭着眼都能看见来龙去脉,故乡是长在了心里的。可她偏要把家放置在别人的城市,成为异乡的故乡人。那年,她怀揣德国女性主义者艾尔哈特的《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恣意地出了门,开始用激进的方式改写着好女孩的定义。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她把所有的时间都浪费在了路上。曾靠搭顺风车和睡车站游荡过许多地方,漂到上海后,就和一对法国小情人挤住在衡山路附近的一个亭子间里,因为那里离几家经典的酒吧比较近。漂是一种状态,暗合着未知和突发。漂者在路上,永远不知道下一次的运气有多好或多糟。见好就收是种境界,可太多时候,漂者都是扑火的飞蛾,这让 他们不得不学习寄希望于未来,并且义无返顾。
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永远是为了某种因人而异的想像与收获,为了不同程度的惊喜。以不变应万变是一种成功手段,可千变万化未尝不是另一种高谋。山岩都在使用暗力,扭出它的趋势走向,更何况人这极端崇尚自由的动物!如此说来,漂泊的人实在有些幸运:在别人的城市,更周到地萌发着各种情绪,更宽让地接受别人的语言、姿势、起点和方向。拥有不同水质浸染的人生,像个富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