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电影《再见,总有一天》,镜头兜兜转转,是曼谷的翠绿与汗湿。男人丰,妻子光子,情人沓子,三个人一场戏,挣扎复挣扎,演绎被爱与所爱。这样的剧情难免俗套,惊艳处,是一首诗,其中几行尤其拿捏——“人死前,有人会想起曾经被爱/有人则会想起曾经爱过/我一定会想起曾经爱过。”
在过去的一年中,我把这几行变成设问句,问了好多人——你在死之前会想起爱过的人还是爱过你的人?他们的答案往往都是前者,爱过的。他们眼神随之飘忽起来,假想着生死离别,似要隔着一个人世间,回望所爱带给自己的心痛。
不痛,怎衬得起爱?大抵总是这样,稠人广众之中,她一双秋水清目,很作怪地,一瞥,就看见了他。一点点游子的倦,一点点才子的清,一点点中年的暮气,一点点俱往矣的英雄落寞,明明置身热气腾腾的人群中心,偏是一番飘然在外的若即若离。她穿越城墙一样的人群,凝神观看,她心里细软一动,这一动,竟也是一生。
爱一旦深了,就成了祭品。能够用于日常消耗的,是亲情。相对于爱情的刻薄,亲情更显敦厚,也更经得起日夜相守,赤裸以对。
爱里的人,都是输不起的人,男也好女也罢,无不小心翼翼,字斟句酌。也因此,爱的表达,如同封锁线一般难以突破,不绷到万不得已绝不轻易脱口。我有个表叔,一辈子寻找横刀立马的感觉,样貌事业统统出众,却应付不了生活。45岁那年离了婚,自此打消再婚念头。
接下来的岁月,毕竟还俊朗,爱情是防不胜防的,来来回回,他也算赢过种种女人。上个月,65岁的他病危住院,儿子在美国上班,请鬼佬准假以及安排行程需时日,所以,表叔床前无人的时候,我会去坐坐。表叔看过我的字和画,以为我能解了人生的哀愁,就相告了一个巨大的秘密。原来,他心底藏着一个人,想在离开人世前告诉她,他爱她。
他们最后一次收割对方是在十多年前,从此仇深似海。
现在,他就要被世界放掉了,他决定抢先一步放掉留在世上的恨,不带一腔丛生的荒凉去天堂。
《再见,总有一天》里的男主角丰,其桥段与表叔虽有出入,其实质竟也是殊途同归。睽违了煌煌的25年,丰再见情人,猛烈地发现,他一直爱的是她。他决定放弃一切,放弃半生打拼赢来的家庭、地位和财富,以命相待。可情人沓子得了绝症,一面之见,双双雪崩,不久于人世,从此阴阳尘埃相隔,他只有用回忆度过余生——就像她用回忆度过了分别之后的25年。
而那个端庄优雅的妻子,结婚前已经知道了丈夫的隐情,却选择了沉默和守候,用灵魂爱着所爱,亦是25年的千山万水。
说来说去,命运这只推手,没人闹得过它。生活比剧本更残酷,我们都是富有的直接体验者。
既然爱这么痛,何不做个被爱的人,收受爱的贿赂,被娇宠、被纵容、被臣服?像个女王或帝皇。
答案是众口一词的“不”。
惟独在爱别人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了自身的潜力——原来,我们也可以宽容,可以坚强,可以假装遗忘,可以真切地原谅。我们为了在他或她的面前少一点自卑,而去做最好的自己,用渐渐闪亮的自己去讨好,去引起注意,并渴望换取的回报。
不够幸运的是,他或她还是走了。但当初为了爱而做出的种种已变成我们的惯性,沉淀为我们的基因,我们强大了,也美丽了,最终成为爱的光芒的最大受益人,成为别人的所爱。
我们安抚了别人,我们又凭借心中的爱超度了自我。
真正地爱过,是会让人触摸到永恒的。那个人,十年,二十年以后,仍然留在我们的心里,让我们回首时,惊觉那种心动,近如昨日;惊觉岁月流逝,短若一霎。也许今天,故人已经散落在人海,往事早已风飘云散,那不变,却如许坚硬,还在我们心深处。
这样的爱,让我们在将枯欲谢的时候,不会去在乎银行里还有多少数字、房子到底留给了谁、戒指是一起火化还是早点卸下?那最后的一刻,让我们埋之心底则沉重、携之入土则抱憾的,惟有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