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锦程坐在申璇的右边,他的左手在桌下拉住申璇没有握筷的左手,轻轻地一握,却是包得满满的,“这个辣椒我尝了一下,有点辣,如果你喜欢吃更辣一点的,等会跟厨房说一下。总要吃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对不对?像锦悦说的,连鹌鹑蛋都要五香水和盐水泡过,大家都可以提要求,你为什么不提?”
“我,我其实觉得都好吃。”
裴锦程只是笑笑,倒也不再说了,慢悠悠地吃着他喜欢的薄饼。申璇低下头,手还在他的手里,她也开始吃饭。
申璇不知道如何来形容此时的心情。在这个家里生活了三年多,没有一个人发现她吃辣,可是她的丈夫醒来才几个月。到底是同床共枕的丈夫,她从未提过,其实他平时也是关注她的吧?
但是若家里给他娶妾怎么办?而那个妾还不是别人,是他相恋十来年的前女友,她该怎么办?他不是做了梦的都想跟她离婚娶白珊吗?现在不用离婚了,白家主动上门把女儿送来做妾。
她怎么忘了,即使是到裴家来做妾,也好过嫁入其他豪门。这座豪门,有多少人挤破了头都想进来。做妾有什么关系?怕是不做妾,在外面做地下情人,都有人欢呼着愿意吧?可她又该怎么办?
这顿饭在申璇什么也听不到的情况下,结束。
裴立吐了口长气,站了起来,看着申璇,“你们都去工作吧,阿璇,你今天晚点去公司,陪爷爷去书房描点东西,我看你啊,还是懂点字画的。”
文珠脸上一喜,拉着白珊站起来给裴立行礼。白珊一弯身,“裴爷爷,那我们回去了。”
裴立点点头,温和慈祥地说:“回去好好休息,让自己的心情好起来。”
“谢谢裴爷爷。”
白立伟也站了起来,“老爷子,那我们回去了,常联络。”
“好好好,阿山,送下立伟和文珠他们。”
阿山应下,在白立伟身边做了一个请,“白先生,白太太,白小姐,我们走吧。”
白立伟神清气爽,分外地精神抖擞,连文珠都跟着高兴。白珊有些落寞,但眼里的光,还是有些希冀的华彩。
申璇跟着裴立,电动车就在外面,裴立跟申璇说:“阿璇,我们走着去沁园吧,路也不是很远,当陪爷爷锻炼身体,好不好?”
“嗯。”申璇穿着高跟鞋,站在裴立的边上,职业装很硬气,气质却是礼貌端庄。
裴立又对旁边的阿山说:“阿山,给梧桐苑摇个电话过去,把阿璇的平跟鞋拿一双过来,这一段路很多碎石子,阿璇的鞋子穿着走那样的路,不舒服。”
申璇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今天大家都这样照顾她的感受,先是丈夫,现在是爷爷,一个个都表现得无微不至,算什么?先给点糖,然后……方便给她喂苦药吗?一定是的,不然裴锦程怎么会这样破天荒地对她好?
裴立转过身来,看着一直都不开口说话的申璇,手里的佛珠子拨动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申璇不是不想说话,她是不敢说话,生怕哪一句话说出来不对,就让自己陷入一种泥泞的境地。
鞋子很快送了过来,申璇把鞋子换了下来,小英把申璇的鞋子装好,申璇把车钥匙给小英,“小英,你把鞋子放进我的车里,等会我去上班的时候,好换。”
“好的,少奶奶。老爷,我先走了。”小英接过车钥匙,给裴立鞠了个躬。裴立点点头,“去吧。”
小英拿着申璇的鞋子,坐上了电动车,去停车场。
裴立先抬了步,申璇见状便跟着抬了步。身上穿的是职业装和丝袜,脚上却穿着一双平跟的帆布鞋,好怪异的打扮。可有些人,她穿得怪异点,你只会觉得她有个性。
裴立单手背在身后,另一手卡着佛珠在身前拨着,步子走得慢悠悠的。夏季这宅子里也不那么热,沿着河边走,大片大片的树荫,凉快得很。裴立叹了一声,“阿璇,你看我们这座宅子,就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一样。外面那样高的温度,一出去就感觉人都快被蒸熟了,可我们这里好像世外桃源。”
“嗯,我们这里的水,特别地凉,走到河边,就感觉不到一点热。”
裴立点了点头,“对,我这个人向来迷信,把水看得特别重。水是一种很有灵气的东西,水为无根,却可滋养万物,其实不管是佛家还是道家,对水都有很高的论调。而我是个生意人,我信财,所以对护宅河里的水,我的要求也很高。”
裴立的步子没有停,目光望向裴宅后面的山,“这股水,我是从山上的水渠引过来的。水渠里的水又是雪山的水,非常好的水。可是当年引用那里的水是犯法的,若是被人看到那水从山上冲下来,流进了我们裴家的宅子里,不知道要闹多大的事。我便打通了关系,在水渠经过的道取了一个口,然后又花钱修了暗道,那水便是从人看不见的地方流进了我们这座宅子。呵,几十年过去了,现在都没人记得那些事了。你看我们裴家这座宅子,不单是有二十来座阁楼,还有马场,还有靶场,还有健身馆,还有很多……有些东西在一开始都是不被允许的,可是又被默许地建了下来。”
不被允许,又被默许?申璇心里一紧,身子跟着抖了一下,已经猜到了裴立要跟她谈话的内容,“爷爷。”
“阿璇,裴家的媳妇从来都是不好当的……”
申璇听闻这一句,心神俱晃,她每时每刻的紧张和惶然让她谨小慎微。
“爷爷,如果……”申璇的呼吸难平,她在这个家里鲜少提过要求,如裴锦程说的,别人都能提,为什么她不能?她连自己喜欢吃的东西都曾不说过,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爷爷,如果。”她再重复一次,像她身侧的手一样,展开,又蜷起。“如果我说我不愿意呢?”
裴立悠然的步子停下来,他伫在原地,侧过身看着申璇。
裴立的个子到了这个年纪,已经矮了一些,他体型又微胖,所以并不显高,但是和申璇站在一起,申璇穿着平跟,他也比申璇高出一些。他的眸子在上方睨着申璇,目光淡淡地噙笑,嘴角也勾了勾。
那神色和弧光都牵出了意味不明的态度。“阿璇。”这两个字从老人的口里吐出来,有了语重心长的口气。
“你很聪明,已经猜到了是不是?”
申璇没有想到裴立会这样直接不拐弯地回答她,原以为会到书房,说上一番循循善诱的话再点明。毕竟于孙辈这一代人来说,娶妾这种事还是属于极敏感的事,大家接受的思想都是一夫一妻。
妾?这是一个遥远而封建的字眼,可是如裴立所说,这座宅子就是另外一个世界,所以这个世界和外面是不同的。
申璇想过无数种苦法,她想过会抱着裴锦程一辈子给他洗澡,给他按摩,给他做复苏治疗,可独独没有想过他醒来才短短数月就要纳妾。她虽然没有接受过多么高等的教育,但她也是从小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欺辱?
豪门中那些养女人的是屡见不鲜,甚至在申家,也是比比皆是。男人有多个女人,在豪门几乎是一种被默默允许的概念。可是她还是无法接受,如果她真对裴锦程没有半分情意也罢了,可是她在乎,特别是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觉得裴锦程是可以对她好的,他们的婚姻经过努力是可以走上正轨的。明明有希望的事,现在突然又要纳妾!
申璇望着裴立,眼里是淡淡却隐隐坚强的光,“爷爷,真要给锦程纳妾吗?那我怎么办?您不同意我跟锦程离婚,却又要让他纳妾,我……”
裴立没有说话,只是深远的目光轻轻地锁住申璇,像是有些疼惜。
“爷爷,我,我……”申璇挺直了背,可她的肩却费尽力气也不太展得开,“爷爷,我知道裴家有这样的规矩,可是我接受不了,我真的接受不了。”
“阿璇,爷爷做这个决定,也是权衡过的。”
“爷爷!”申璇从未在裴立面前这样大声喊过,可她此时喊出来的声音,像是沉积了三年多的任性骄纵都发泄了!
从嫁进裴家那一刻起,她几乎都是低着头在做人,对每个人都毕恭毕敬,她收起她所有的针刺和锋芒,她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家里的人。她可以忍受婆婆的谩骂,可以忍受公公的无端呵斥,可以忍受各房太太的尖酸言语,可是现在,她忍受不了自己的丈夫纳妾。
是迎回家里!不是在外面拈花惹草。这是多么郑重而坚决的事,而拈花惹草不过是玩玩罢了,家的门永远在这里。大家族往往为了不让财产外流,为了保住家族的利益纳妾,可是何尝考虑过当家太太的感受?哪个女人能从心里真正地接受这样的事实?
大度?大度不过是表面的吧!
“爷爷!如果您非要做这个决定,就,就让我和锦程离婚!”申璇的声音很大,很激动,她甚至把眼睛里那些忤逆的眼神一并释放了出来。没等裴立说话,她转身就跑开,跑向停车场……
裴立站在原处,苍眉紧皱,轻声一叹。
申璇的车子开出去,并没有去公司,她拿出电话,抽着鼻子,一阵阵地吸着,想把眼睛里快要出来的水汽也吸干。
电话拨通,那边的女人接起来,声音还很慵懒迷糊,像是还在被窝里,“喂。”
“心肝……”申璇握着方向盘,声音一哽,差点哭出了声,“心肝……你在哪里?”
“怎么了,阿璇?”电话里女人的声音瞬间清冽,像是被泼了水后突然清醒。
“你在哪里?我想去找你。”
“我在白色之夜啊,我能在哪里?你出了什么事?”
“我现在就过去!”申璇挂了电话。
白色之夜是名流会所,占地围墙,里面有会所和一处超五星的小酒店,却并不挂五星的牌,辛甜几乎吃住都在这里,自己住顶层。
申璇进入白色之夜都不用会员卡,直接用辛甜给的酒店顶层的房卡。能得到白色之夜酒店顶层房卡的人,怕只有申璇了。
她今天来没有泡澡,辛甜第一次没嫌她脏,而是任她就那样睡在她雪白的波斯长绒地毯上。
“你到底怎么回事?”辛甜身上还穿着睡衣,头发还散着,刚洗了脸,刷了牙,伸着脚就去踢申璇,“你到底怎么了?”
“心肝,裴家要给锦程纳妾!”申璇躺在地上,抬手挡在眼上,只是咬着唇,声音已是低泣。
辛甜面色一僵,久久站在原处。她站了好久,听着申璇低低地哭,尔后,在申璇身边坐下来,靠在沙发上,交叠了脚丫,叹了一声,伸手轻轻地摸着申璇的头,“阿璇,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的身世?”
申璇以为听错,现在是她心里难过得要命的时候,想让辛甜帮她出出主意,可是辛甜的声音听起来比她还要伤感。她把手拿开,慢慢地坐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你虽没有说过,我知道啊,你是辛家的小姐。”
申璇一直都知道辛甜从不提及家人,所以她从来不问她的家人。上次找她帮忙,也觉得自己脸皮太厚才能提出那样的要求。
辛甜风情含笑地眯一眼申璇,眼里透着凄婉的妩媚,“呵,对,都道我是辛家的小姐,可是,你知道不知道,我也是妾室生的孩子?”
申璇身上一冷,几乎是一个激灵,她顿时觉得尴尬。裴锦程要娶妾是他的事,可是她居然跑到辛甜这里来哭诉。而问题的关键是,辛甜的身世和她现在的处境,这样的问题根本就是不能触碰的敏感地带。
“辛甜,对不起,我,我,我不是想……”
辛甜淡淡一笑,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她依旧伸手摸着申璇的头,像是宠着自己的妹妹,“别的地方我不知道,但是在G城的豪门,阿璇,纳妾几乎是大豪门里的一个规矩,而妾的出身还不能是平头百姓,基本上还都是些豪门小姐。你知道为什么即使是妾,也有那么多豪门愿意把女儿嫁去吗?”
申璇从小生在豪门,这些道理懂,至多不过就是利益。
“说得难听点,是妾,其实都是妻。那些豪门有几个人是本土国籍?都是在国外注册了事实婚姻的妻子,只不过先进门的是太太,后进门的是妾罢了,只是为了不让大太太委屈,这样叫的罢了。所以如果和妾解除关系,同妻是一样,都要分得财产。”
申璇的拳头一握,又是抖,都是妻?待遇都是相同的,只不过称谓不一样?
辛甜此时眼里的光溢着那样决裂的痛楚,是申璇从未见过的,“所以阿璇,如果你对锦程有感情,妾是一定不要让他纳的。在那样的婚姻生活中,你会把自己逼疯了,还不如叫他在外面养个女人,不要让你知道的好。天天和自己的情敌相见相对,再好性子的女人,都会一步步地变得……残忍。”
申璇似乎懂了辛甜眼里的那些痛楚,也懂了为什么她一年也懒得回一次辛家。她拉住辛甜的手,“心肝,你帮帮我吧,我不想让锦程纳妾,我不能让她纳白珊!我不想疯!”
“白珊?”
“嗯。”
“那个和你们家锦程十几岁就在一起的丫头?”
申璇点头。
辛甜吐了口气,“这倒是个麻烦的事,那女人也是个执着的人。情爱这种东西没人能分个对错,就怕你们家锦程执意要娶,到时候你怎么办?”
申璇颓然一坐,原本握住辛甜的手也无力地松开。她想要决绝一些,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是无能为力,“如果他执意要娶,我只能跟他……离婚。”
辛甜重重地拍了一下申璇的肩膀,将她一推,“阿璇!你嫁进裴家的时候没签过协议吗?裴家的婚姻不能离。谁提出来,谁就净身出户!净身出户!你以为是一百万、一千万或者一个亿的数字吗?你不要这样天真好不好?这是生活,这是现实,这不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硬气!而且,”辛甜赤着的脚在申璇的腿上点了点,人还靠躺在沙发上,“阿璇,其实你内心里是不想离婚的,你对裴锦程有感情,是不是?”
申璇抬头,目光对上辛甜的,才发现自己无所遁形。辛甜有一双看破尘世的美目,带着她独有的风华,总能让人着迷。她的声音也是轻柔好听,“女人依赖自己的丈夫不想离婚,人之常情,没什么可耻的。旁观者都喜欢用一些义愤填膺的方式去鼓动当事人离婚,可当她们自己变成当事人了,就迷茫了。阿璇,我们都是豪门中长大的孩子,这一点,你还看不透彻吗?裴锦程那里,你应该和他沟通。阿璇,我上次就说过,你应该看看心理医生。你对裴家人太顺从了,我其实很想知道,你现在对裴锦程的这份在乎,到底是爱情,还是赎罪感的内疚?会不会仅仅是因为自己对不起他,所以这样一再地忍让?如果是内疚,真的没必要离,你也在外面养个小白脸好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生地过活。”
申璇摁着额角,“心肝,其实我自己也分不清楚。你没有经历过我这样的事,你都不知道那种触动有多震撼。那个时候一家人围着锦程的病床,一个个地哭到昏厥。婆婆多次休克,差点救不过来;公公也差点引发心脏病;爷爷是个坚强的人,他经常整宿整宿地坐在锦程的床边拨着佛珠念经。人都说念经要心无杂念,可是他经常念着念着泪流满面……看到这些,我就觉得自己是个罪不可赦的人,除了认真服刑,没有别的办法……不是我顺从、忍让,我伤害了很多人,他们这些年过得不比我好。我不过是一个外人,真正的切肤之痛是他们在体会,你能明白吗?我也不明白是不是内疚,但内疚肯定是占了我生活的重心。可是,我能忍让很多事,这件事我却不能忍,我不能让他纳妾!”
辛甜叹了一声,“申璇,你们现在的问题,不是忍不忍的问题,而是你们的感情到了什么地步。有些豪门婚姻,一辈子都不会有爱情,有的只是利益的束缚和捆绑。这样的婚姻,本来就是多重利益的组合。我不是叫你看淡,但你最起码应该认清,那个男人为了你能做到哪种地步。其实,他现在不纳,以后呢?男人是说不清的动物。和任何一个男人在一起都是赌博,任何一个男人都有可能出现一种情况,就算是他现在爱你,可以跟你山盟海誓,过几年他也可以跟别人山盟海誓;现在追你追到太平洋的男人,在一起几年后也可能正眼都不看你一眼……”辛甜话落在这里一顿,又道:“阿璇,你知道我为什么待你不同吗?”
申璇原本在回味辛甜的话,冷不防她这样问,微微一怔,“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