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有一个军官,在近海的某城中服务。他有临危不惧的镇静,清楚灵敏的头脑,不屈不挠的精神,刻苦耐劳的毅力,和爱好和平的天性。他天天努力训练他的军队,预备将来率领了去杀敌人。这地方离前线很近,故敌机时常来滥施轰炸。幸而城外有一个坚固可靠的山洞,而且非常之深,可以容很多的人。有人说这洞是无底的,但无人知道它的究竟。
有一个初夏的午后,炎热的太阳照遍了大地。忽然警报响了。“呜——”,声音凄惨可怕得很。许多居民都纷纷逃到这山洞里去。那军官也跟着众人逃避在这洞里。这平时冷静得可怕的山洞,现在顿时热闹起来。那些胆大的、不耐烦的和头脑不清的人们,都拥挤在洞口,不愿躲到里面去,虽然他们知道里面很深。
不一会,敌机果然来了,架数很多,炸弹立刻像雨一般落下。大概是看得惯了的缘故吧,洞口的那批人依旧拥在洞口,心以为他们的地点已很安全。忽然一个重磅炸弹飞下,正落在洞口。那一批可怜的无辜者顿时血肉横飞,化为乌有。军官幸而没有遇难。他的身体跳了丈把高,但是他竭力保持镇定。在这一刹那间,他眼看见无数平民变成了血浆和肉块。这景象吓得他不知如何是好。本能指使他往里钻,其余的许多平民也都争着往里面挤。小孩的号哭声,妇人的惊喊声,嘈杂的脚步声,都混成一片。数千人挤成一团。
那军官终究年富力强,他走在最前面,钻进洞的深处;无数男女老幼都跟着他向里面挤。忽然又是震天一声响,不料洞上面的岩石压了下来。把洞口封住了!一刹那间,哭声喊声和脚步声同时骤然中止。军官忽然觉得异样,忙回头拿电筒一照,只见跟在他后面的大队民众已尽数被岩石压死,他自己离开岩石落下的地方仅三尺,侥幸不死!他吓得大喊起来,可是这喊声没有人响应,只有岩石间的回声跟着他的喊声作悠长而凄惨的反响。“呀,只留下我一个!”他不禁喊出这句话,同时又听见一个短促而可怕的回声。他立刻觉得绝望。再用电筒照时,只见岩石的隙缝间参差露着被压死的人们的手、脚和小孩的头、小手等。有的头颅被压碎,脑浆淋漓;有的只露着一个头,两个眼球仿佛两个胡桃,向外突出;有的因为肚子和胸部被岩石突然重击,肠胃等竟从口中吐了出来!……军官再也不忍看了。他熄了电筒,两腿站不住,便倒在地上,几乎昏过去。
不一会,他清醒了。他想,在这情形之下应当怎么办?他知道这山很高很大,简直是一条长岭。要掘一条通路呢,他身边没有家伙;况且这山都是岩石,即使有家伙,也是不容易的。大声喊救呢,便是震断了声带,外面也无论如何听不到。向洞的深处走呢,只觉里面阴气袭人,好像伏着可怕的鬼怪。况且这里面十有八九是绝路呢!他想到这里,觉得完全绝望。他想到不如像那些平民一样被炸死或压死了干净。像他现在的情形,正是不死不活,使他万分焦虑而难受。后来他想,与其这样活活地饿死,还不如现在撞死在石上了痛快。打定了主意,他便站起身来,用尽平生之力向岩石上撞去。
但是,他忽然把头缩回。他想道:“就这样撞死了,未免太不甘心。我何不冒着险向洞里走,或有一线希望。如果这是绝路,到那时再撞死还不迟。”他就开始实行他的计划。他很经济地使用他那唯一的光源——电筒。幸而前面并没有可怕的阻碍物,又并不是绝路。不过路很崎岖,而且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是这些他都不怕,因为他能刻苦耐劳,他有不屈不挠的精神。他一刻不停地前进,希望能发现生路。
可是,一个阻碍来了——就是肚子饿了。他伸手向衣袋里一摸,幸而带有一包糕,这是平时备着逃警报时吃的。他拿出来省省地吃,一面又不断地前进。他用电筒照照前途,依旧有通路,但依旧是黑暗,依旧是崎岖。在这里不知白昼和黑夜,但照他的经验估计,大约已经走了一天光景了。在平时,他一天能走七八十里路。现在他在黑暗中走这崎岖的路,大约只走四五十里。他只管前进。可是,又有一个不可避免的阻碍来了——他疲倦了。于是只好随地躺下来休息。不一会,他就昏昏睡去。
他醒来的时候,起初还以为睡在自己寝室里的行军床上。疑虑了好一会,他才觉察了:原来自己正处在这绝境里,前途渺茫之极。悲哀和绝望立刻笼罩了他的全身。幸而勇气出来把它们赶走了。他起来继续前进。可是肚里饿得难受。他又伸手向袋里搜寻食物,但只有不可吃的钥匙和一些钞票。这时候,电也用完了。他只好弃了电筒,暗中摸索爬行。他像狗一样地向前爬去。忽然他的头在岩石上撞了一下。“呀,不通了?”他惊恐地自语,忙举起双手向前摸索,果然前面都是凹凸不平的岩石,没有通路。他忙转身向左去摸,又都是岩石。他慌极了,心想右边也许通的,急转至右边,双手向前乱摸。果然,天无绝人之路,两手明明没有碰到阻碍物。他才透了一口大气,不觉自言道:“原来转了一个弯!真吓得我要死。”
转弯之后,他忽然看见很细的一线阳光从远处射来。他忙上前去把手放入光线中,居然看见了五指。他欢喜极了,心中立刻充满了快乐和希望,顿时忘记了饥饿和疲劳,急向着光明前进。后来洞渐渐狭小,只能容一人通过。
不久,他便到了洞口。他向洞外一望,只见一片平原,平原外面是汪洋大海。好久不见阳光了的他,一时觉得异常兴奋。起初他觉得非常耀眼,不能正视洞外的景物,但不久也就惯了。于是他便想钻出洞去。可是他忽然又把身子缩回来,因为他看见那平原上有许多野人般的东西在来往工作。他想道:“奇怪,这些是什么东西?会不会害我呢?”为了小心起见,他暂时不出去,躲在洞口探望,想等那些野人走后再出去。可是他等了好久,野人们只管不走。他饿得实在难当,疲倦得再也不能支持了。他想,若再不出去,便要饿死在这里了。不如冒着险出去,如果他们对我凶,我可用手枪吓他们。这样,或者还有生望。心中想着,便钻出洞来。
军官刚出洞,就被野人注意了。他们都停止了工作,惊异地向他看。其中有几个急忙逃去报告一个胸部很高的野人,这大概是他们的王。野人王来了,他向军官叽哩咕噜地问,军官一句也不能懂。他看见野人并不凶,才放了心。于是他便以手指口,表示饥饿。野人王懂得他的意思,就向旁边的野人叽咕了一会,他们立刻跑去拿了两大碗热腾腾的东西来。军官一看,两碗都是煮熟的马铃薯。尝一尝,原来一碗是咸的,一碗是甜的。他已饿得很,便不顾一切,狼吞虎咽地把两大碗马铃薯一顿吃完,觉得味道真好。野人王见他吃完了,便过来指着碗,又指着他的嘴,叽咕地问了些话,军官懂得他的意思,便摇摇头,又指自己的肚子,表示“已经吃饱”。他见野人待他这样好,心里好欢喜。
吃饱之后,他才开始认识他的环境。原来这地方很好,中央一片半圆形的平原,三面是崇山峻岭,一面是茫茫大海。世间的人永不知道有这地方。这里很有些像桃源洞,真是所谓“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可是这位军官终不免“尘心未尽思乡县”。他望着大海,心想:“如果遥见有海船驶过,我可以大声喊救,叫他们把我载回去。”他又回转身来看那些山岭,只见岩石间有许多洞,一层层排着,好像大洋房的窗子。在每个洞里,住着男女老幼的野人。他们身上都有毛,外面穿着棕榈制的衣服。岩石的中央有一个较狭长的小洞,他就是从这洞里出来的。只见这洞口的地上植着几排形似蜡烛的植物,又放着几个棕榈制造的蒲团。他初出洞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他不懂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向这洞礼拜吗?这洞的左边有一个精致的小洞。那野人王一手拉着他,一手指这小洞,他知道意思是叫他住这洞,便点点头。天色渐黑,众野人都各自钻进洞里去睡,他也就钻进自己的洞里去躺下。因为几日来身心都很辛苦,故躺下来就昏昏睡去。
次日,军官到海边去眺望,希望有海船驶过。但近岸一带水很浅,故航线离这里一定很远。他望穿了眼,也不见有船只驶过。于是他觉得绝望,心想只好永远住在这里了。幸而野人们都待他很好。他们一天吃三餐马铃薯。早上是淡的,中午是甜的,晚上是咸的。吃之前,有一野人用木锤击石器数下,几十个洞里的野人听见了都纷纷出来,排成圆形,坐在地上。国王坐在圆形的中央。每人手里捧了一碗马铃薯,大家欢乐地吃。他们很客气,请军官同国王并坐。
他在这里住了几天,渐渐知道了他们的组织:胸部最高的一个是王,还有六个是官,胸部比王稍低,其余的都是平民,他们的胸部又比官稍低,但和世间的人相比,还是高得多。六个官各有其职,其中一个专管“衣”的事,其余五个分管“食”的事。“食”的事共分五项,即马铃薯、甘蔗、糖、海盐、土器皿及柴火,每个官担任其中一项。每天,这六个官各向人民中轮选数十人去工作,官在旁监督、指挥和教导。他们工作的地方是海边和左边山坡上。这里中央及右边都是岩石造成的峭壁,上有无数的洞,独有这左边的山上却是一片肥沃的土地,上面种满了植物。
军官常到海边去散步,看野人们做晒盐的工作;或是坐在洞口闲眺风景。他到左边山坡上去参观他们工作:有的在剥下棕皮,有的在缝成棕衣。官在林间来往发令,指挥他们。众野人无不绝对服从。棕林外面是数百亩马铃薯地,他们正在收获。管马铃薯的官在旁监督并教导。棕林旁边是一大丛的甘蔗林,他们也正在收获,后面的山上隐约可望见许多野人在丛苇及茂林间樵柴。山的左边有一个天然的岩石的平台,上面建着一个大窑,窑口冒着火焰和浓烟。这是烧碗盏的。平台上有野人们在工作。有的打黏土,有的制器皿,有的烧火。这里俨然是一个小工场,他们所制造的器皿虽粗,形式却很美观,可用以盛马铃薯、盛盐、盛糖。他们工作都很认真而尽责,从不偷闲,永无争吵。军官看了这分工合作的办法,这忠勤简朴的民众,和这和平欢乐的景象,他觉得真可佩而可羡。他想,这正是一个理想的国家的缩型。
光阴如箭。军官虽没有日历,但由他的经验和时节气候的变迁,他知道在野人国已过了四五个月。这时候已是秋天了。他渐渐懂得他们的言语,现在他差不多已能和他们随意闲谈了。有一次,野人王工作完毕,便来找他闲谈。他们两人坐在地上晒太阳,一面就开始谈话:
“你们这里真好!地方又好,人又好!”军官真心地称赞。
“地点的确很好!至于人民,就是大家能互相帮助,互相爱护罢了。”野人王说。
“你们究竟共有几百人?我还没有清楚。”军官问。
“约有五百人呢!”野人王回答,“你们呢?你们世界上大约有几千人吧?”
“不止!有几万万呢!”军官心中不觉好笑。
“万?什么是万?”野人王很奇怪。
“一万就是十千。我们共有几万万!”军官解释给他听。
“啊,真多!”他似乎不能相信,因为多得不能想像。“那么,都是像你这样身上没有毛的吧?”
“自然都没有毛的。”军官回答。他觉得太阳晒得怪热,便把自己的衣服脱下。里面穿的是一件织得特别细致的夹棕衣,中间还填满了芦花。这是野人王叫他的人民为军官特制的。因为恐怕他身上没有毛,禁不起冷,所以特制这夹棕衣给他。他把脱下的衣服在地上一丢,同时发出“丁零”一声。
“什么东西?你袋里有什么东西?”野人王听到这声音便问。
“这是我袋里的钥匙,是从前带来的。钥匙!你知道?”军官恐他不懂这名字,故反复问一问。
“什么是钥匙?”他果然不懂。
“这就是——”军官觉得有些难以解释,他一面拿起衣服从袋里取出那串钥匙。“你看,是这样的东西。我们的衣服等藏在箱子里,箱子关好后,一定要在上面加一个‘锁’。锁好之后,箱子便不能再开。要开的时候,一定要用这种钥匙才行。”军官以为已解释得很清楚。
“那么为什么一定要把箱子锁好呢?”野人王还是不懂。
“因为如果不锁好,别的人便要来偷。”他看见野人王听到“偷”字茫然不解,便继续说:“‘偷’就是有些不好的人等物主不在的时候,把箱子里的衣服等东西私下拿了去。倘使——”
“有这样的事吗?”野人王打断了他的话,很惊奇地问,“怎么可以偷呢?哈哈,你们世界上的事真奇怪!”这时,站在旁边的几个野人都惊奇得笑起来。
“是的,你们听了原要奇怪,”军官脸上不觉有羞惭之色,“我们的世界没有你们这样好,故我们的箱子一定要锁好,不锁便有人要偷。倘使我的衣服被人偷了去,我便没得穿,便要觉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