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冷了,偷的人难道不冷吗?别的人难道都不冷吗?”野人王惊异地问。
“哦?”军官不懂他的意思,“我冷了,别的人怎么会冷呢?”
“咦!你们的世界真太奇怪了。怎么一个人冷了,别的人都不冷呢?”野人王说。这时旁听的野人都表示异常的惊奇。
“我是我,别人是别人。我冷了,与别人有什么关系?偷的人既已得了衣服,哪里还会冷呢?别的人只要有衣服,当然是不冷的。”
“啊,原来你们和我们不同。我们五百人中,若有一人冷了,其余的人大家觉得冷。因为我们个个都有赤心!”他说着便解开棕衣,露出他的赤心。“你看,是这样的东西。”
军官看时,只见他胸前突出一个很大的心形,鲜红得非常可爱。
“我们五百人都有赤心,不过大小稍异,”他继续说,“我是他们的王,故我的赤心最大。那六个是官,赤心比我略小。其余的都是民众,他们的赤心又比官的略小。赤心越大,感觉越灵敏。譬如五百人中有一人没有衣服而冷了,我最先有同感,其次是官觉得冷了,然后人民都觉得冷了。”
“啊,有这样的事吗?”军官奇怪之极,几乎不能相信。
“这有什么奇怪?我们觉得这是很平常、很合理的事。你们世界上的事才真奇怪呢!什么‘钥匙’,什么‘偷’……啊,你还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从世界中带来吗?”
“还有——”军官迟疑了一会。可是野人王早已拿起地上的衣服,自己伸手在袋里搜寻了。他取出一叠钞票来。
“这是什么东西?”他问,一面把手里的钞票分给旁边的野人鉴赏,大家翻来翻去地细细地看。
“多么精美的东西!”旁边一个野人不觉喊道,“我知道了,这一定是你们玩的!”
“不是玩的,这是我们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这叫做‘钞票’!”军官为他们解释。
“有什么用处呢?”他们齐声问道。
“这可以拿了去买东西。‘买’就是拿这种钞票去向别人交换你所需要的东西。譬如你想吃马铃薯,你便可拿钞票去买。”
“那么没有钞票呢?”他们又问。
“没有钞票便不能买,只好挨饿。我们世界上很不好,有些人有很多的钞票,有些人一张也没有。没有钞票的人便只好挨饿。”军官说到这里,不觉现出愤恨。
“没有钞票的人饿了,别的人难道不饿吗?”他们又很奇怪。
“别的人有钞票,要吃东西只要去买,自然不会饿的。”军官还是现着愤恨。
“哈哈,你们又和我们不同了;我们五百人中若有一人饿了,其余的人都觉得饿,心里都很不安。一定要等那人吃饱了,大家方才都舒服。因为我们都有赤心,五百个胃都相关的。”
“原来如此!”军官不胜羞惭,又不胜羡慕。这时野人们都要去工作了。军官却还是坐在那里独自出神。他想:
“这里真是一个理想的世界!我以前因为见他们身上有毛,故把他们当作野人看,这真是亵渎了他们。原来这里不是野人国,这里是赤心国!那个胸部最高的不是野人王,他是理想世界的领袖,是赤心国的国王!那些钥匙、钞票,的确是奇怪的东西,是可耻的东西!”他忽然想起了裤袋里的手枪。“啊,还有这东西!这是何等野蛮、何等可耻的东西!幸亏这手枪还没被他们看见。如果给他们知道了它的用处,他们将怎样地笑我们,我将何等地羞耻!他们若知道我以前曾把他们当作野人看,他们一定要说:‘你们痛痒不关,自相残杀,你们才是野人!’啊,我必须小心藏好这手枪,无论如何不能给他们看见。”他觉得手枪硬硬地在他身边,怪不舒服。
可是有一次,军官不小心把手枪落在地上。恰巧被赤心国的国民看见了。他们忙拾起来,喧哗地争着看,一面问他是什么东西。赤心国的国王也来了。
“多么精致的东西!这是做什么用的?”国王好奇地问,似乎希望再听到一些奇怪的事。
“这是——”军官现出很狼狈的样子。“这不过是一种装饰品罢了。”他说谎了,态度很不自然。
“啊,多美丽的装饰品!你们的世界上真好,有这么精美的装饰品!”他们齐声真心地称赞,大家轮流把手枪在身上试挂,现出很高兴的样子。军官在旁看了,现出尴尬的神情。幸而他们只拿来挂挂,就还了他,并没有细玩。他才放心了。
自此军官不再把手枪拿出来。他安心地在赤心国里和他们共享和平幸福的生活。
有一个半夜里,天气很冷。军官正睡得很熟。忽听见五百人都起来,喧哗不住。军官被他们惊醒,忙跑出洞来问。只见围着一个不穿棕衣的青年,正在关心地问他什么。那管衣的官忙拿了一件新的棕衣来给他披上。原来这人夜里起来到洞口小便,忽然一阵大风把他身上的棕衣吹了去,他冷得发抖,使得所有洞里的人都觉得冷,所以大家起来查问。他们见军官也起来了,大家问他:“对不起得很!你也觉得冷了吗?”军官回答说,他并不觉得冷,不过听见他们喧哗,所以起来问问。
又有一天的正午,大家正在吃马铃薯。忽然中央的国王皱着眉头高声问周围的人:
“我觉得很饿,你们都觉得吗?”
“啊,果然饿得很!”大家仿佛被提醒了,齐声回答。
“你们赶快去调查,不知有谁没吃饱呢!”国王关心地吩咐那些管食事的官。
他们不等国王说完,早已跑去侦察了。不久,他们拉着一个孩子来了。
“这孩子到山上去采花,迷了路不能回来,肚子饿得很!”他们一面拉着他过来,一面报告国王和大家。
那管马铃薯的官忙捧了一碗马铃薯来给那孩子吃。他便捧着碗大吃。他吃饱后,大家方才觉得饱了,现出舒服的样子。
又有一次,潮水来了。声音宏大而可怕,像狮吼,又像打雷。在海边工作的人来不及逃避,几乎被潮水卷去。他们拉住海边的芦苇,拼命挣扎。忽然国王慌张地从洞里出来,四顾而大喊:
“有谁遇着灾难了?大家快去查!”
他没有说完,许多人民都纷纷从洞里出来,脸上都有惊慌之色,一齐叫道:“我们身上也觉得不安,一定是谁遭遇祸患了!”于是大家忙向四处寻找。
“呀!你们看,潮水里不是有人在挣扎吗?”国王同那盐务官同声喊起来。
民众看见如此,忙去拿竹竿来救。海边的人拉住了竹竿,爬上岸来。管衣的官早已拿了新的棕衣来给他们换。大家都去慰问。军官和国王也去问讯。幸而没有被潮水卷去。
军官看了这种现象,觉得惊奇、羞惭,又欢喜。他想:“我虽然没有赤心,但我要竭力仿他们做。”自此军官和他们同欢乐,共患难。他每天帮他们做些轻便的工作。除了身上没有毛和赤心之外,他简直和他们一样了。
这一天,天气很好。军官和许多人民在棕榈树间工作。和暖的太阳射入林中,晒在他们身上,温暖得全身很舒服。他们一面工作,一面闲谈:
“你们的世界真好!我希望永远住在这里。”军官说。
“我们也希望你永远和我们在一起!”他们高兴地说。
“前几天潮水几乎把你们的同胞卷了去,我看见你们大家立刻现出不安和惊慌。难道你们不仅是冻和饿大家同感,连灾难也有同感的吗?”军官想起了前几天的事,便问。
“当然啰!只要一个人遭了灾祸,我们大家便觉得有亲自遭灾祸似的感觉。”他们回答。
“那么你们之中若有一个人生了病,五百人便都生病吗?”军官暂停了工作,奇怪地问。
“生病?是什么意思?”他们望着军官,不懂这话。
“你们有人死的时候,怎么样呢?”军官不答而问。
“我们凡到了很老的时候,便安然死了,一点苦痛也没有。我们把尸体缚在板上,大家唱着悲哀的歌送他到海里去。”
“啊,原来你们都是无病而逝的!”军官不觉自语。
“……?”他们疑惑地向他望,不懂他的话。
“如果你们的国王死了,谁即王位呢?”他忽然想起了这问题。
“如果国王死了,人民中自然有人的赤心变大起来。谁的赤心最大,谁便是我们的王。因为做王的应该有最大的赤心。”他们回答。这时候,平原上传来敲石器的声音。大家便停止了工作,一同去用午餐。
军官觉得这种生活有趣得很。他跟着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时散散步,看看风景,或是和他们谈谈天。度着这种和平幸福的生活,他的身体一天健康一天了。
光阴如飞,时候已到严冬了。山上那株大橘子树已经结实累累,果实又大又红又可爱。有一天,国王指着这橘子树对军官说:
“你看,这些橘子都已成熟了!等我们每人尝了一个后,便把所有的橘子采下来,剥出来,放了糖,烧甜羹吃。这时候便要开一个大的宴会。你一定欢喜参加的。”
军官很高兴。他想,这和我们的过年无异。
没有几天之后,第一个橘子落下来了。他们拾得后,便拿去献给国王先尝。第二个落下后,便拿来送给军官尝。其次的给六个官。以后便按着年纪的大小,顺次分给人民。所有的人都尝到后,树上还有许多橘子没有落下。于是他们便爬上去尽数采了下来。这一天,大家停止每日的工作,围着橘子堆剥皮。剥好之后,放入一个很大的沙锅里,加了许多甘蔗糖烧起来。酸甜的香气从锅中喷出,散遍了满个平原。
不久,橘子羹烧好了。他们把大锅子放在中央,请国王、军官和六个官坐在锅旁。几百人民绕着他们围成圆形。各人手里捧着一大碗橘子羹,欢乐地吃。军官觉得的确好吃。又甜,又酸,又香,又鲜。这时候,没有一个人不喜形于色。有时候,他们放下碗,手搀着手,绕着国王等跳舞,口里唱着庆祝的歌。国王也欢乐之极,哈哈大笑。
“呀,我想起了,你不是有一件很精美的饰品吗?当这快乐的时候,为什么不把它拿出来挂着?”国王忽然问军官。
军官没法,只好把手枪从衣服里取出。国王一面细细玩赏,一面亲自替他挂上。忽然“砰”的一声,军官倒下了。原来国王不知道,碰动了那扳机。子弹飞出,却巧穿过军官的喉边,流血不止。他立刻昏了。众人非常惊骇,忙聚集拢来。幸而子弹没有伤及喉管,只是在其旁的肉里通过。不一会,他略略清醒了些,但不能讲话,也不能动。他隐约听见众人惊骇及诧异:
“这不是装饰品吧?这究竟是什么呢?”有的怀疑了。
“他们的世界到底不好!怎么有这样危险可怕的东西?”有的摇着头叹息。
“他有没有死?我们怎么救他呢?”大家同情地说。
众人纷纷地议论了好久,终于没有办法。有的说,他一定死了,为什么他不动呢?国王起初也惊慌,但不久就镇静了。他问众人:
“我想他一定痛苦,你们都觉得痛吗?”
“奇怪,我们都不觉得痛。”众人回答。
“我也不觉痛苦。大概他和我们没有关系的。我想,他一定就要死了。”国王说到这里,现出悲哀样子。众人也都悲伤起来。不一会,国王又说:
“现在,你们大家静听我讲!你们都知道,这人是从中央的小洞里出来的。以前我常常吩咐你们,大家应该向这小洞礼拜,祈祷上苍保佑我们,切不可进去窥探。但我没有把这理由告诉你们。现在我告诉你们这理由:每当一个王传位给另一个王的时候,必定将一句话传下。这话就是:‘中央的小洞里万不可去窥探,因为这洞通一个不好的世界。’我以前不把这事告诉你们,是因为恐怕你们知道这洞是通另一个世界的,心中起了奇异之感而偷偷地去窥探。当我初见这人时,我以为他一定很坏。哪知后来看他倒很好。但从他的口中,你们一定相信那世界的确是很坏的。
“况且他们竟有这种可怕的杀人的家伙!现在这人既已无知觉,我们赶快把他送入海中。现在,我告诉你们,让我们赶快把这危险的洞封了,免得再有后患。好,大家听我的命令!你们几十个人快去封洞!喂,你们几个人来,把这不幸的人缚在木板上!”国王结束了他的说话。
军官没有完全昏去,他听见国王的话,但他不能动,只好任他们缚。他很不愿离开这地方,心中很悲伤,恨不得立刻挣扎起来,告诉他们:“我虽是从那坏世界中来的,但我不是坏人!”可是他没有气力。
“不要忘记把那可怕的‘装饰品’给他带回去!”他隐约听见国王的声音。于是他听见他们齐声唱追悼歌,遂即觉得身入水中,他又昏过去了。
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安卧在船舱里的床上。原来他已被一只大轮船上的水手们救了起来,伤口已被搽上药膏,绷上纱布。床的周围站着医生、看护妇和别的人,他们都注视着他。现在他完全清醒了。大家忙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他便断断续续地把他所遇的一切完全告诉他们。
全船的人都知道了这军官的奇遇。有的人不信;有的人半信半疑;有的完全相信,并且说一定要亲自驾驶了帆船去寻找这赤心国。
军官不管他们信与不信,他心里永远憧憬着赤心国里的和平幸福的生活。当这大轮船泊岸之后,他便回到家乡,把他因躲警报而得的奇遇讲给人们听,并且希望把我们的社会改成同赤心国的一样。人们听他讲到胸前那颗赤心,大家都笑他发痴。有的人说,他大约被炸弹吓坏了,所以讲这些疯话。但他不同人争辩,管自努力考虑改良的办法。他到现在还在努力考虑着。
一九四七年十月(十月,疑有误。因此文已于当年八月一日出版的《论语》刊登。)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