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边关冷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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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过年,是他们最怕的。

收不到家信,寂静又使人格外思念父母、妻儿、姐妹,不能喝酒,高原喝酒会使人头部剧痛。后来,为了不使除夕夜再有默默的哭泣,他们喝了。

除夕夜,围在火塘旁,点上用罐头盒自制的无烟灯,摆上早就吃腻的罐头,忍着头痛,抿上一口,开讲了。来自四川、河南、山西、黑龙江、广西、云南等十个省区市的战友们,轮流讲述各自家乡的年夜习俗、风土人情。越讲越思乡,越思乡越讲,讲者梦回故乡,多了炫耀与自豪,听者随之神游,多了浓情与体验。酒的香气、烟的缭绕、语言描绘出的风俗画……时间像小溪般悄然流过去了。启明星升起时,他们进入了静谧的梦乡。

当最后一场春雪降临的时候,开山的日子就要来临了。这是他们一年中最难耐,也是最后的一段时光。忍耐到了极限,意志承受到了最大负荷。这是最后的抗争——在快要熬不住的时候,他们会突然冲出房门,踩着膝深的积雪,迎着刺骨的寒风,对着雪山冰峰,面对着鲜红的国旗,放声大喊,或者扯开嗓子唱,然后长久地凝视辽阔的雪野和国界,任哈出的热气在眉间结成冰霜……

由于长期在边远高寒地区,他们很多人找不到对象。排长两年内谈了三个对象,皆因在怒江峡谷的风雪垭口而吹掉。他站在雪山冰峰前,抹了把眼泪说:“风雪垭口,我和你过一辈子!”说归说,难道真要等他老了,一身病的时候才下山结婚成家吗?

长期的寂寞和隔绝,使他们对外界那么陌生,有两名两年没下山的战士来到城市的街头,竟然连路都不敢走了,生怕被不算拥挤的汽车、自行车、马车撞上,他们紧贴着路边,小心地默默地走着,直盯盯地望着并不繁闹的街区,觉得眼睛不够用,觉得这个祖国的边疆市已是无限的美了……

站哨对于军人来说,应该是家常便饭,可对风雪垭口的战士来说,却是一项相当艰苦的工作。

乌蛮第一次上哨,因高山反应,上吐下泻,还没到哨位就昏倒在地上。战友们急忙把乌蛮抬回哨所,又是打针又是喂药,半个多小时才醒过来。

第二次,乌蛮已经站在哨位上,没多久,头又迷迷糊糊的,心口一阵阵发闷,乌蛮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一定要挺住。这时,波涛般的浓雾裹着刺骨的寒流滚过来,乌蛮又人事不知地摔倒了。

第三次,乌蛮咬紧牙关,又一步一步向哨位走去。

哨位到了,该死的风又卷着浓雾夹着寒流过来了。声音多吓人!简直像千万条饥狼在嚎叫,在厮杀。乌蛮不怕这声音。乌蛮怕的是高山反应。果然,乌蛮又觉得身子失去了重心,轻飘飘的,像一团棉絮,很快就要飞起来,不能飞!乌蛮恶狠狠地对自己说。声音还在心中回荡。身子又不由自主地倒下去,重重地砸在一块石板上,还好!石板倒把乌蛮砸醒了。怎么搞的?难道又不行吗?乌蛮把浑身的细胞调动起来,抓着一把毛竹硬站了起来,乌蛮不信这次还站不完这班哨!乌蛮把脸上的肌肉绷得横一条竖一条,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雪团砸来不动,狂风卷来挺直。好!乌蛮觉得身子稳下来了。十分钟……二十分钟……四十分钟,乌蛮终于站完了一班哨。

巡逻是战士们的一件大事。绵延的边境线上,耸立着一座座庄严的界碑,他们定期察看,细心地砍去碑旁的杂草,洗去碑上的泥土。

天刚亮,他们又像往常一样整装出发了。一夜的暴风雪,把高黎贡山搅了个天翻地覆,近处的坡、岭、石、草不见了,丈把高的竹子被雪压弯了腰。远处的起伏山峦披上了一床厚厚的新絮。

茫茫风雪中,他们在艰难地爬行。没一会儿,冰霜挂上了他们的眉毛胡子,一个个浑身变成了“雪人”。

前面是一面高陡的雪坡。冻硬了的雪,像一块亮晃晃的玻璃。

老战士阿吉首先踏上了雪坡。“哗啦啦”,坡脚的森林像彩旗一样地抖动;“轰隆隆”,山顶的雪块接二连三地滚下来。阿吉还没爬上数尺,“嗖”的一声,身子倾倒在地,箭一般地滑下来,他不死心,又往上爬,爬着爬着,“嗖”地又滑下来了。阿吉不信爬不上这块坡去,他从身上抽出长刀,当当当!使劲儿往玻璃上砍,冰花雪花乱箭似的飞向半空。

坡上开出了楼梯似的雪道。

他们手拉手脚跟脚,你推我拉,嗨哟嗨哟,一步一步往上爬,每爬一步,那样吃力,那样艰难。天气虽然冷得滴水成冰,呵气成霜,大家的额头上都冒着汗珠。衬衣也被汗水湿透了,风一吹,像一块胶布,忽而冷冰地“烙”在身上,忽而疼生生地撕离肉体。

爬上山脊路更难了,要多滑有多滑,稍不注意,不是“四脚朝天”就是“饿狗抢食”。

这里空气中含氧量不足山下的一半,不要说爬山,喘气都困难,“咔——哧——咔——哧——”一步一个深深的雪窝。

“扑通”——

有人掉进雪窝了。

怪吓人!雪窝太深,原来是落水洞,雪压在战士身上,战士在雪窝中扑腾,越扑腾越往下陷。

快砍根藤条!藤条丢下雪窝,“一、二、三”,嗨!战士被拉了出来。

接着是下坡。

脱下雨衣,裹着臂部,坐在雪地,双手掌握方向,两脚轻轻上翘,上身微微后仰,“溜”一声,箭一般向坡下滑去,积雪在战士们的四周像浪花一样翻滚。

他们回来了。

乌蛮脱下胶鞋一瞧,啊!鞋底的花纹磨光,鞋帮前露出了三个破洞,鞋帮后只剩一根细细的带子。

“怎么只穿一只鞋?”

乌蛮转头一瞧阿吉的脚,不由自主地问。

阿吉苦笑着说:“谁知道!”

哨所门外风雪弥漫。哨所的木板门开着,但是乌蛮却望不见了。乌蛮只能从漫山遍野风雪的呼啸声、树木的摇撼声和哨所小屋的微微颤抖来听到、感觉到这场风雪的暴虐程度,这是一场特大的暴风雪,而且,天黑之前,这场风雪不会止息。乌蛮还清楚知道排长是今天返回哨所,他到山下的城里参加围棋比赛,他会带来安凝的信。

排长钻研围棋的情景又出现在乌蛮的眼前。

皑皑白雪覆盖哨所,呼呼寒风推门断树。多冷的天气!战友们的宿舍里一个个紧贴火盆,火盆里的火有一尺多高,前胸烤出煳臭味,后背还在冷彻骨。排长却裹着大衣,像把着初生的婴儿似的抱着一包东西,独自走向走廊。

乌蛮悄悄地跟了去。

他找来四块乌黑发霉的砖头,蹲着,放下东西,展开一张纸,压住纸的四角,又拿出四四方方的两个盒子,打开,啊!是副围棋。

乌蛮以为他会约个战友出来下,哪知他一个人下开了,一会儿放白子,一会儿放黑子,白子忽然走了步好棋,他右手在头顶画了个漂亮的弧,击膝一掌:“好!”黑子陡然走了步孬棋,他又重重地拍了一下头:“笨蛋!”他想悔棋。手刚触到棋子,呼地卷来一阵旋风,棋纸飞向半空,棋子飞了一地,还有几颗钻进雪里。

他跳起来抢棋纸,乌蛮跑上前找棋子,他发现了乌蛮,嘿嘿苦笑了一下,说:“该死的风!”

“怎么不在宿舍里,排长?”乌蛮问。

“怕影响大家。”

“怎么不约个人?”

“他们不爱好。”

后来,乌蛮又听排长说他要拿世界围棋皇冠,为国争光。他的家在重庆,二叔在棋校当教练。六岁时,他就在二叔的指导下开始学围棋。他天赋极好,又肯钻研。1981年参重庆市少年围棋比赛夺得第二名。那年全国举行围棋比赛,国家围棋协会还特发函邀请他参加。人们都说他是下围棋的好料,深造一下,必成大器。高中毕业,热心的二叔,好心的老师要他读棋校;父母兄妹,三亲六友,都极力主张他向围棋发展。可他呢,却有自己的主见。他说:“下棋先下人,人下好了,棋才能下好。部队是磨炼人的地方,我要去当兵。”

他说:“当了兵怎么就下不好棋?我既要当好兵,更要下好棋。”

大家不信:“看把你鬼儿分到十天半月都见不着一个人影的山头怎么办?”

怎么办?他自有办法。

排里站哨、执勤、学习、娱乐他积极参加,他首先当好兵。

很快,他受到领导的表扬,报刊上有了他的名字,广播电视里有了他的声音。前年九月,组织上推荐他去教导大队学习,提了干部,他又要求回风雪垭口排,继续在风雪垭口磨炼。

有了空,他刻苦钻研围棋。

没有人同他下,他自己跟自己下,没有人指导,他多翻围棋杂志,多买围棋书籍,买书需到百里外的地方,不方便,他就邮购。他还学日语,日本的围棋处于世界领先地位,不学不行啊!他又订日语杂志,邮购日语书籍。还报考了武汉市日语函授学校。还买了一台收录机,几十盘磁带,录了日语,没有钱,他戒了酒、戒了烟,每月的工资,除买些日用必需品外,几乎全用于钻研围棋。

晚上是他钻研围棋的黄金时间。

困了,他有妙方。离哨所五十多公里外的地方多木瓜,木瓜酸得倒牙渍嘴,他请人多多带来,切成小片片,随时放在身边,眼皮打架了,吃一片木瓜;有时木瓜不解决问题,他就把风油精擦在眼角。

几年来,他啃了《围棋战术问答》、《官子谱》、《围棋死活题集锦》、《围棋》、《棋道》等十多本围棋专著。啃了《日语广播讲座》、《日语读本》、《科技日语》、《现代日语》等数十本日语书。还学完了日语函授教材,获得了武汉市日语函授部颁发的“日语结业证书”,还获得了云南省一九八六年围棋比赛第二名。

现在,他正啃着新的围棋专著,啃着新的日语书籍……

排长啊,乌蛮祝你早日拿下围棋皇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