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边关冷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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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在风雪垭口这没有风雪的夜晚,乌蛮心里却下起了雪,雪里裹着思念的泪珠。

乌蛮又喝了一口酒。

“乌蛮,咋个还不睡?在想什么,借酒消愁愁更愁。”

老兵阿吉见乌蛮坐在窗前,起了床,来到乌蛮身边。

“阿吉,我是个不孝之子啊。”

“你刚来,我晓不得你有什么苦衷?”

“唉,都怪我……”乌蛮把真心话都掏了出来,阿吉没有说话,默默地点着头。

当战友们睡醒过来的时候,乌蛮却朦朦胧胧地睡着了。当乌蛮醒来时,他们都去巡逻查界碑去了。他们回来时,采回了三堆野菜,什么野葱、野韭菜、野百合、苦刺头、苦竹笋……开水一煮,放点儿油盐,就算“菜”了。乌蛮嚼着野菜,心里比野菜还苦。

就在乌蛮用忧愁打发单调的警营生活的时候,家里来了一封信,说乌蛮寄去的一百元钱收到了。啊,钱,乌蛮并没有寄过嘛,是谁做的好事呢?乌蛮到司务员那里一打听,才知道是战友们背着乌蛮悄悄寄去的。

战友们爱的阳光,温暖了乌蛮的心,唤起了乌蛮对生活的热情。

严冬又来临了,寒冷而残酷。大雪已经封山,这是忍耐的季节,无情的白色看上去像永远不会复活。沉重的白雪覆盖着那条著名的中缅友谊公路。

绵延千里的高黎贡山,从西藏东部到云南腾冲,一路上峰高万仞,涧深千尺,春夏秋冬,白雪皑皑,阻绝了东西交通,唯独到片马东部,不知是哪位神将,挥动巨斧,砍了个裂缝,形成了连鸟雀都极难飞过的险口。它是滇西边陲通往缅甸的必经之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1900年,英国侵略军向片马进犯,肆意掠夺,焚毁民房,枪杀五百多人。1910年,英帝国主义派兵两千入侵片马,私立界碑,修筑炮台,造飞机场。1942年,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踏进片马,修碉堡,控摩托车路……帝国主义蹂躏了风雪垭口。

新中国成立后,帝国主义在风雪垭口构筑的碉堡,被密密麻麻的毛竹淹没了;修筑的炮台,被高高矮矮的水冬瓜树占领了;私立的界碑,被人民抛到九霄云外;留下的飞机场,成了放牧草场。但是,敌特、反动分子,有公开的暗藏的,有国内的国外的,有的内外勾结,有的单独行动,还企图从风雪垭口拉出去打进来,或打进来拉出去,实现他们的罪恶目的。

必须有人守卫风雪垭口。

守卫风雪垭口的,就是誉满全军的风雪垭口排!

乌蛮被“发配”到风雪垭口那天,喝过战友们为他热的姜汤,暖暖身子,他就披上狗皮大衣像一只鸟换了一个笼似的到处张望。

垭口哨所,长不过百米,宽不过三十米,前不挨村,后不挨店,方圆几十里荒无人烟。前面,箐深路窄;后面,崖悬壁陡,两侧,对峙的雪峰刀砍斧削直插天宇。海拔三千七百多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多天见不到太阳,气温在零度以下,每年11月到次年4月,大雪茫茫,滴水成冰;之后便是乌电交加的绵绵雨季;剩下的五十天,也难碰上阳光灿烂的完整晴天,能见一两小时的太阳就阿弥陀佛了。

漫长的、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苦生活开始了。没有电,深夜,极度疲劳的乌蛮刚刚合上眼,饥饿的狼群和觅食的狐狸们悄悄包围了哨所,当凄厉的狼嗥声把他们惊醒时,眼前是一双双绿灯笼似的眼睛,国境线上不准随便放枪,他们挥舞刺刀棍棒冲了出去……凌晨,战士赵永兵一出门,一只狐狸突然窜下来,咬住了他的左手,他右手一把捏住了它,硬是在长长的惊喊声中掐断了那只狐狸的喉咙……

在国境线上,哨所就是国家。国门必须有人守。电台联络必须保持畅通,哨所情况每天要汇报,他们要随时准备处理国门前发生的一切意外事件。因此,他们必须与那面鲜红的国旗,一起坚守在这里。

恐怖的是,那时间太漫长了。六个月,一年中的一半,一个人的半岁。

每天,艰难地除雪、扫雪,防止大雪盖死房屋,防止哨所原道路被雪冻坏,然后刨冰,拉冰化水,这是唯一的饮水源。每天,面对茫茫无人的世界,定时升降国旗,定时定点向山下发报,电键常常打出六个字:

“哨所一切正常。”

全部活动就是如此,如此地天天重复。

收不到广播,看不到电视,读不到报纸。看书,时间稍长就会有高原反应,眼疼、头晕,即便这样,所有的书籍都被看完了,连往年的报纸也翻出来看完了。七八本上级下发的录像带,他们反复地看上三十遍,那上面毕竟有人声、有画面、有审美情感,军棋、象棋、扑克、演节目、猜谜、讲故事……一切招式都尽了,最后,还是厌了。

任何外在的、简单的娱乐刺激,都永远无法代替那内心的、复杂的、视野广阔意蕴深厚充满生气的精神活动。

在这个封闭的哨所里,一天天过去了……

于是,极度的枯燥和寂寞如甩不掉的恶魔,开始向每一个人进逼。

老战士马利武,盼见生人盼出了幻觉,一睁眼,眼前就活生生站着一个人。

不久,他病了,严重失眠,通宵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与那个幻觉中的人喃喃而谈。

河南入伍的那个新兵,寂寞得到房间里一坐就是五个小时,反复地看着自己双手的细密纹络,有时几乎整日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

有人走进来喊他,他竟毫无知觉。

深夜是最难熬的。

大伙儿围坐在火塘旁,长久地默默盯着鲜红如血的火舌。四川入伍小辣椒突然哭起来,不用问,大伙都清楚,他的确没有难过,他只是莫名其妙地突然想哭,或者突然想笑,控制不住。

很简单,他患的是寂寞病,尽管一开山病状就自然消失。然而,这病症对人的精神和肉体都是慢性的摧残——长期的隔绝与封闭,使他们的语言变单调变少,表达能力变差,变得沉默寡言。那个获得昆明市读书演讲一等奖的战士,来风雪垭口不到一年,便觉嘴笨舌拙,话语极少……

必须与恶劣的自然环境抗争,必须与可怕的寂寞抗争,必须与自己抗争!

他们想尽了一切办法……

瞎子绑腿摸象、丢手绢、过家家……

他们做起了童年的游戏。

当他们唱着“丢手绢呀,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边,大家不要告诉他……”的时候,他们欢笑地回到了纯真的童年,沉没在那永远不会厌烦的金色回忆之中。

下棋、打牌、猜谜……他们开始争着输了。

为了让战友们高兴,输了就拼命往桌子底下钻,用毛笔在自己脸上涂鸦,抹得越丑,笑声会越响。排长带头冲锋陷阵,当高大的椅子往身上“痛苦”地套下去时,爆炸似的笑声把气氛推向了高潮。笑声中,淤积的苦闷悄悄流泻着,板结的精神被激活着,那欢乐里的酸楚,调侃中的爱怜,自丑中的心意,都凝聚成深深的,只有他们风雪垭口的人才心领神会的美好激情和无形的力。同时,一种亲切的情感体验,一种属于人的、兄弟般亲密的同甘共苦的生活扭转,它使他们这群风雪垭口的官兵在极度的寂静中始终听见一颗颗真诚的心的音响,这比在五光十色下暗藏着的尔虞我诈的世界痛快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