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话剧研究(第12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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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新世纪以来中国戏剧的发展路向(1)

宋宝珍

记得2000年,在即将跨入新世纪之前,日本话剧人社的杂志《幕》的主编曾约我写篇文章,谈谈中国话剧未来的艺术走向。我在文中选取了几个具有代表性的剧目,做了简略的分析,然后指出,未来的话剧演出将承袭以往的惯性,显现出比较明显的三大态势:一是经典剧目、保留剧目的复排、重演将占据相当比例;二是原创剧目的实力会逐渐显示;三是小剧场戏剧演出仍将继续,并呈现流行化、多元化态势。而今,21世纪的第一个10年临近尾声,戏剧的情形大致如此。换言之,即主流戏剧、民营戏剧、商业戏剧鼎足而立,已成为今日中国戏剧的现实格局。

一、现代困惑与人性探索

人类有记载的戏剧历史已经走过了2500多年,在漫长的演进过程中,在卷帙浩繁的剧目里,对复杂的人性内涵的深入揭示,对人类存在价值的哲学反思,对自我人格完善的强烈憧憬,始终是戏剧的意义指向。莎士比亚说:“自有戏剧以来,它的目的始终是反映自然,显示善恶的本来面目,给它的时代看一看自己演变发展的本来面目。”在这个意义上,当代主流戏剧不仅反映着主流意识形态,而且一直致力于通过对人的行为的摹仿,在还原生活的前提下,还原人的本质精神和内在灵魂。

自改革开放以来,外国戏剧重新纳入中国戏剧的文化视阈,并成为不断丰富当代舞台的艺术武库。这是因为,其一,原创剧目在一段时期内,在数量和质量上仍显欠缺;其二,话剧源自西方,在跨文化对话中吸纳外域滋养,是创构现代戏剧本体的有效手段之一;其三,当今中国人在遭遇现代性困惑时,需要借助外来文化资源自况处境,抒发胸臆。

2002年,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和中央实验话剧院合并,成立中国国家话剧院。为庆祝新机构的建立,他们相继上演了三台外国戏剧:吴晓江导演的瑞士迪伦马特的《老妇还乡》,查明哲导演的苏联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以及王晓鹰导演的美国阿瑟·米勒的《萨勒姆的女巫》。

《老妇还乡》中,金色的轿子和黑色的棺木不时穿场而过,以黑色喜剧的手法,在荒诞的情境中展示了悲剧性故事。即当金钱的势力足够强大时,它会突破社会道义和世俗伦理的底限,形成一种为所欲为的魔力。对于生活在越来越物质化了的现代环境中的人们,金钱与公正之间的较量,会显得越来越“沉重”。这显然具有现实启迪意义。《萨勒姆的女巫》显现了一种极端情境:在捉巫行动中,如果你不去陷害他人,你就有可能被他人陷害;出于避祸的心理,为情势所迫,人们不自觉地加入到充满破坏欲的野蛮行动中,直至这股疯狂的势能被理性的复归所牵制。这个戏对于经历过“文革”的中国人感触颇深。舞台上,粗笨的木架、恐怖的呼吸、轰鸣的心音、悬垂的绞索、布满钢针的面具,都给人以残酷戏剧特有的视觉刺激。

2003年,中国国家话剧院先后演出了《青春禁忌游戏》(编剧:〔俄〕柳德米拉·拉夫莫夫斯卡娜;导演:查明哲)和《哥本哈根》(编剧:〔英〕麦克·弗莱恩;翻译:胡开奇;导演:王晓鹰),两者都是在现代语境下思考人生意味的戏剧。《青春禁忌游戏》的故事发生于苏联解体后,表现权力、欲望对传统道德的冲击。一个循规蹈矩的中学女教师,不期然在家里迎来了几位学生的到访,一场温馨的家庭聚会,逐渐变得诡异、残酷:学生为修改考试分数,与教师引发激烈争执,最后竟演变为一场青春暴力。在孩子们的身上显现着时代巨变下,功利欲望的膨胀和道德底限的缺失,正是这残酷的精神打击,把恪尽职守的教师带向了死亡之旅。

《哥本哈根》是一部1998年问世的剧本,它以1941年纳粹德国对丹麦的军事占领为背景,以德国科学家海森堡拜访其老师、科学家玻尔夫妻的事件为契机,展示了三个亡灵对往事的追溯、还原,以及对科学、人性、人类命运的思考。处于敌我关系的师生之间有过怎样的对话?玻尔为什么不愿意将谈话进行下去?海森堡为什么没能为纳粹制造出原子弹?命运玄机中最关键的一刹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科学发现的动力和道义遵循的原则怎样纠结在一起?那些测不准原理,那些无法定位和定义的事实,始终是戏剧的悬念,也是解不开的历史命题。在悚然心惊的戏剧氛围里,关于人类前景的忧虑,萦绕着每个观众的心绪。

与北京人对残酷戏剧和严肃主题的青睐不同,上海人的艺术选择钟情于有现代感的幽默喜剧。2003年末,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演出了法国当代喜剧《艺术》(编剧:〔法〕雅丝米娜·雷札;翻译:金志平;导演:谷易安),此剧像它的名字一样,本身就预示了自身的玄妙和脱俗。这一被国外评论界评价为“高明、诙谐、第一流的喜剧”于1994年问世,它围绕一幅现代派油画,展开了三个经历不同、性情各异的好友的不断争执。皮肤科大夫塞尔吉耗费巨资购得一幅近乎纯白、只在边角处有几条不易发现的对角线的油画,他为此而沾沾自喜;而好友马克却对此十分恼火,把这幅油画骂作“狗屁”。两个人都想通过他们共同的朋友伊万印证自己的正确,不想优柔寡断的和事老伊万的搅和,却使争执更趋激烈,并不断升级。实际说来,《艺术》的涵盖力很广,剧作家要反映的绝不仅仅是怎样认定“艺术”价值的问题,而是要通过价值认定中人性在不同情境中的不同反应,表现人们意念的纠缠和意志的争锋,以及为争取自己的话语权而暴露的对他人的伤害性。

2004年,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演出了《蝴蝶是自由的》(编剧:〔美〕伦纳德·杰希;翻译:陈敢权;导演:李铭森),剧中,一个家世良好的盲人青年与一个放荡不羁的叛逆女孩的突发性恋情,很容易演绎成富有童话色彩的浪漫喜剧,女孩暴露性的肢体语言也会成为该剧的卖点。但是这一曾获“托尼奖”的百老汇20世纪70年代戏剧,其旨趣却在于对上述表层意象的反讽。该剧用一个貌似商业化的喜剧外壳,包装了很严肃的戏剧主题,其中蕴涵了现代社会中困扰人们的诸多问题,如物欲生活与存在本质的矛盾、自由理念与现实空间的抵牾、独立心性与人际纷扰的麻烦等等,这些人类长期悬而未决又纠缠不已的命题的出现,正是这部著名喜剧不同一般的内涵和引人深思的因缘。

在引入晚近外国戏剧之外,中国戏剧家对早已熟知的外国剧作也自有偏爱。2004年,适逢契诃夫逝世一百周年,中国戏剧家为了纪念他,将其作品重新演绎,搬上中国舞台。这一年9月,林兆华导演邀请蒋雯丽、张译主演的《樱桃园》,王晓鹰为国家话剧院导演的《普拉东诺夫》,以色列国家剧院根据契诃夫的小说改编的话剧《安魂曲》,相继在天桥剧场演出。此外,2008年,林兆华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导演了莎士比亚的《大将军寇流兰》,2009年,徐晓钟为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导演了歌德的《浮士德》。

值得注意的是,对于美国剧作家奥尼尔,中国戏剧家一直怀有兴趣。2007年9、10月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出了由任鸣执导的《榆树下的欲望》,中国国家话剧团相继推出了由张奇虹导演的《奇异的插曲》。

奥尼尔以他“永不衰竭的戏剧活力”,力图解决“人类精神或心灵之谜”,他惯以其悲剧的深刻性,对美国社会的物质主义、乐观主义进行反驳。他曾经说,“对我说来,只有悲剧才是真实,才有意义,才算是美。”他终其一生不断探索着人类关系的复杂性、财富的虚幻性以及命运的未知性。

2007年9月,《榆树下的欲望》在首都剧场的小剧场首演,该剧揭示了在强烈的物欲追求中人性的迷失以及由此造成的悲剧。演出中,剧本规定的重要景物——那棵充满了妒意和征服欲、既像是护卫又像是压抑着屋顶的老榆树,并未兀立在略微倾斜的舞台上,但是,由它创造的阴郁的氛围却无处不在。随着戏剧情境的展开,老榆树的投影,时而像是伸展着遒劲蓬乱的枝丫,时而又像是裸露了盘根错节的根系,那简直就是一种富有质感的欲望本身的象征体。

在老榆树的阴影里,七十几岁的老凯伯特把他三十几岁的续妻爱碧带回家。年轻、性感的爱碧一走进农庄,眼里就闪出贪婪、攫取的目光。当她得知如果自己没有子嗣就没有继承权时,潜藏在内心的强烈物欲交织着野性的情欲,使她诱惑并征服了继子伊本,并生下了他们的孩子。伊本因为即将失去农庄而绝望,他痛斥爱碧的自私、无耻。此时的爱碧陷入了情感的狂澜,财产对她已经失去了诱惑力,为了向伊本证明自己的真情,在迷狂中,她亲手扼杀了孩子。一场源于物欲、经由情欲而导向死亡的悲剧,就这样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榆树下的欲望》从一个侧面反映着美国资本主义经济上升期的社会矛盾,奥尼尔甚至认为“美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失败”,因为它总是“企图通过占有身外之物来占有自己的灵魂,结果是既失去了自己的灵魂,又失去了身外之物”。《榆树下的欲望》反映了生活在物欲之中的人们的悲剧。

2007年10月,《奇异的插曲》在东方先锋剧场首演。剧中,清教徒出身的尼娜爱上了飞行员戈登,而戈登却在战场上坠机身亡,尼娜为此痛不欲生。为了医治尼娜的心理疾患,达莱尔医生建议她与其朋友沙米结婚,但沙米家族的精神病史却让尼娜不能生育。尼娜找到了达莱尔医生,他们偷情生下了小戈登。在戏剧中,因为人与人之间发生着奇特的关联,因此他们的存在也互为彼此地成为别人生命里奇异的插曲。在幽怨与无奈共生的情绪中,尼娜与丈夫、情人和暗恋她的人,度过了奇异的一生。在奥尼尔看来,生活本身是一条有它自己的定力和惯性的道路,“你一上了路,不管你如何动作,也不管你如何设法去改变和修正你的生活,你都无能为力,因为命运,或说天机,或随便你怎么称呼它,都将驱赶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奥尼尔以他特有的冷峻目光,展开了一个异乎寻常的人生长镜头,表现了情感交织的一组人物跌宕起伏的命运。

近年来的中国话剧舞台,除了对晚近欧美戏剧的翻译和演出外,对于本土的经典剧和保留剧也在进行新的演绎。曹禺的代表作《雷雨》、《日出》、《原野》经王延松重新阐释和导演,2006年被天津人民艺术剧院、2007年被上海戏剧学院、2008年被总政话剧团分别复排,并在各地巡演。老舍的《茶馆》、《龙须沟》以及根据老舍小说改编的《骆驼祥子》,郭沫若的《蔡文姬》,何冀平的《天下第一楼》,郭启宏的《李白》,过士行的《鸟人》等,也被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在首都剧场不断重演。2008年,台湾赖声川的《暗恋桃花源》以大陆版、港台版的演出形式在全国巡演。2009年,李龙云的《荒原与人》由中国国家话剧院在国家大剧院复排重演。

这些戏剧有着庄重的主题,延续着传统的剧场展示模式,演出单位也是鼎鼎大名的国营机构,拥有专业的艺术水准,它们支撑着中国话剧的主体局面,也发挥着比较强势的社会影响力。

二、社会反思与现实揭示

进入新世纪以来,话剧的原创剧目有逐渐增多的态势。首先,政府机构对于舞台艺术的奖励机制,支持了原创剧目的演出。如中国艺术节的剧目评奖,开始于2001年,耗资两亿,举办了五届的“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评比等等,因为按规定只有原创剧目方可参评,这在一定程度上促动了演出团体对原创剧目的重视。其次,一些民营剧团走商业路线,需要不断推出新剧目作为演出卖点,使得业余的、民间的、非专业的剧作也有了上演机会,这大大促动了青年戏剧爱好者的创作热情。此外,一些小说、影视剧作家(如邹静之、万方、刘恒等)在积累了足够的创作经验之后,折返回来一展身手创作话剧,照亮了话剧舞台的艺术风景。2008年12月,邹静之、万方、刘恒三人在北京成立的话剧团体“龙马社”,就于2009年2月推出了开台话剧《操场》(邹静之编剧)。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话剧的创作技巧、艺术价值和社会影响力开始受到当今人们的重视。用刘恒的话说,“写电视剧是瓦匠砌砖头垒墙,写电影剧本是木匠打家俱,写话剧是石匠雕塑像。总之,一个比一个精巧,也一个比一个难。”高雅艺术的现实定位,标明了话剧的文化内涵和艺术号召力。

1.军事题材戏剧

跨世纪之后,尽管出于精兵简政的需要,一些部队的话剧院团被合并或撤销,目前标有话剧头衔的军旅戏剧团体只剩下总政话剧团,其他均改为部队文工团,但军旅戏剧的创作和演出依然具有实力。主要剧目有《老兵骆驼》(孟冰编剧,2001)、《爱尔纳,突击》(蓝小龙编剧,2003)、《我在天堂等你》(黄定山编剧,2003)、《黄土谣》(孟冰编剧,2004)、《马蹄声碎》(姚远编剧,2005)、《天籁》(唐栋、蒲逊编剧,2006)、《士兵对你说,永不放弃》(孟冰等编剧,2008)、《毛泽东在西柏坡的遐想》(孟冰等编剧,2009),等等。这些剧作不仅保存了部队文艺讴歌理想、鼓舞士气的传统,而且正视新时期以来部队工作所面临的新问题,以及在新的时代环境中新一代军人的成长经历。

无场次话剧《我在天堂等你》,由黄定山根据裘山山的同名小说改编并导演,2003年由解放军艺术学院九九级学生演出。戏一开始,即展现了老军人欧战军的家庭矛盾,他要召开家庭会议,解决儿女们各自的事业、婚姻问题。会上,两代人由于不同的价值观念引发了激烈的争执,会议不欢而散,深受刺激的欧战军突发心梗,溘然长逝。他的死让妻子白雪梅打开了记忆之门,也引出了儿女们的身世之谜。

剧中,围绕着现实与理想、奋斗与牺牲、信仰与价值等问题,展示了驻守西藏的中国军人与他们的后代在价值观念和心理观念等方面的尖锐冲突。全剧时空跨度很大,情境悲壮感人,既讴歌了老一代中国边防军人在异常艰苦的条件下,卓绝的奋斗经历和高尚的奉献精神;也展示了商品经济大潮下,年青一代的价值混乱和心理迷惘。导演黄定山以多时空、多线性叠化交织的结构方式,构建该剧独特的情节模式,并大胆运用电影蒙太奇手法,把不同的生活场景、不同的人物形象,交替展现在舞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