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境界--广东亚视演艺职业学院十周年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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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教我怎么演戏

——怀念戏剧大师吴雪

孙彦军

1974年我在中戏读表演系。从入学开始“批林批孔”到批列斯里、斯坦尼……

真正在课堂上没有多少,我和很多同学都有些厌倦了。虽然演了一些小戏,但多数是关于阶级斗争两条路线的事。大批判我一点也不想搞,情绪有些低落,甚至向老师提出不读了,要回大庆做我的工人。

一天下午,和我要好的一位老师偷偷告诉我:“吴雪要来学院做院长了!”

我说:“谁来能怎么样啊?还不是天天批判啊。”

然而他很兴奋:“你知道什么,他是搞业务的呀。你们很走运,他来会抓戏的。”

大约五天后,在学生宿舍四楼的全院大会上我见到了他,他只简单地讲了几句话,带有浓浓的四川口音,语速很慢。

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没见学院有什么起色,只是见到他经常坐一辆上海牌轿车进出。系里开会请他,他也很少发言,认为重要的就掏出黄牛皮纸的小本子记点什么。他最大的特点是喜欢把胖胖的十个手指交叉在一块放在下巴前,冬天经常穿一件土黄色毛呢长大衣,戴一顶前进帽。

他认识我是在一次院里组织布置的大批判会上,我代表同学发言。发言中我提出光批不学是不对的,因为很多批判的东西我们都不懂是什么意思,也不符合“教育革命”。他记住了我的发言,散会的时候他留下我,问我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这样看问题?还问,你这样的发言是第一次吗?我回答他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也代表同学向院里郑重提过,但都没有用。他听我说话时神态凝重,仍然不时记些什么,偶尔还会把头仰向天花板沉思……人有时很奇怪,虽然这是我们第一次交谈,可我对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崇敬和亲近感,我就像炒爆豆一样把我的话都“倒”了出来。所有的话归结到一点:我要学!临那是他第一次和我握手并送我走出会议室,他的手很肉很软,给我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

我们终于要排大戏了,剧名《枫树湾》,是反映湖南农民秋收暴动的。教学组决定我演男一号赵海山。为了了解那段历史,学院特意请示文化部批准看受批判的参考片《怒潮》。一首“送君送到大路上”让我几夜没睡好。我怎么也琢磨不透这影片为什么会是毒草?同学们各种意见都有,但说它是毒草的占多数,究其原因谁也说不清。现在看来真是愚蠢,那年头让人信点什么太容易了。而且信了就当真的,连一点怀疑都没有。不是给自己撑脸,我那时就认为它不是毒草。

戏前准备的案头工作吴雪都没来,我们是在老师指导下进行的。大约排了两场戏,那天吴雪突然来看连排,我们当然很兴奋,劲也憋得很足。我的第一个出场亮相是在高高的台阶上高举火把,造型很漂亮。随后仍高举火把走到台前,话说的很激昂,英雄状也很足。

两场戏连排结束,我们搬过椅子围坐在吴雪老师身边等他评论。足足有三十秒的时间他闭着眼睛,嘴唇微微蠕动。他终于坐直了身子,眼光扫视了我们一圈,又把双手合在了下巴前:“你们感觉怎么样啊?”大多数同学回答说不太好,有些紧张,也有同学说激情不够……

吴雪老师笑了:“我的耳朵都让你们给震聋了,还说激情不够?同学们,激情不是声音大呀!”他又沉默了十几秒的时间,然后缓缓地说:“你们说的话我百分之八十没听懂。还有你……”他突然指着我说:“你拿着火把站在那里不动干什么呀?漆黑的山路上你的火把举那么高给谁看呀?你走过山路吗?”他的几个提问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有些窘迫。他突然激动起来,摘下前进帽扔在桌子上:“同学们呀,你们不能这样演戏啊。表现激情不在你们的声音大小。所有的道具是为人服务的,火把在这个特定环境里是照路用的,不是专门给你造型的呀!表现英雄不是造型和高声大喊,英雄也是人啊!”他的一句“英雄也是人”让大家吃惊,这样的话在当时是不能说的。但他急速把话转过来:“是啊,什么样的人才能做英雄啊?是李玉和、杨子荣……我们要向英雄学习,但得把英雄演好呀!怎么能演好?要找到英雄的心理状态……”

他的话讲坏了。有人认为他来学院后的一系列言行证明他是要“复辟”。

学院军宣队开始召集人组织写批判他的大字报。那年正好是唐山大地震,学院的地震棚墙上贴满了声讨他的大字报。一时间“吴雪要把我们领向何处?”

的大块标语也贴满校墙。军宣队找我谈,让我揭发吴雪的错误。我回答说,他没有错误,他领导排的大戏正是教育革命的成果。回到宿舍我和几个同学写出“吴雪是好领导,好老师!”的大标语覆盖在别人的大字报上。

这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宿舍,突然有轻轻敲门声。我开了门很惊诧,是神态沮丧的吴雪老师站在我的门前。我快速地把他拉进屋里,他坐在我面前泪水滚了下来……我不知所措地说:“您怎么了?怎么了?”

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存折:“你帮我把它收藏一下,我的小儿子还很小。谢谢你理解我。郭小川死了……我走了。”

看着他颤微身体走下楼梯,我知道他说著名诗人郭小川之死对他有着非同凡响的意思。他把仅有的几百元存折交给我让我产生了他是一去不回的感觉。

我的身体开始发冷,快速追到楼下,追上他拽住他的衣袖说:“吴雪老师您……您不会有事的,您做得对呀!”他笑了,是苦涩的笑,说:“你是个好孩子,可你还太小啊。别在这儿说了,对你不好。回去吧,如果我明天不来……”他没说下去,自己走了。我摸着贴在胸口的存折,感觉它很烫,我忍不住,哭了……

他没有被抓进去,因为就在那几天“四人帮”被粉碎了。他从学院调到文化部做副部长,正赶上我毕业。我打电话给他,我说我想留校。他不同意,就说了一句:“你适合到剧院去。”这样,我到了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他在部里闲暇时总来剧院排戏,中午哪里也不去,愿意躺在我的床上休息。我每次给他跑到东单东南角那家四川小店买担担面。

他先后给我拍了几部话剧,从他身上我慢慢领会和挖掘艺术的真谛。直到今天,我在运用手中道具时总忘不了他的话:“那是为人服务的。”

他走了,是默默走的。我因为知道的晚没有赶回北京,但在他追悼会的那天我让人悄悄送了一个花圈,摆在不太被人关注的地方,但我知道他能看见。

尊敬的吴老雪,原谅我第一次这样叫您,因为这个名字太亲切了。您的人和您的名字一样,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

我爱你——吴老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