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印看见朱氏端坐在椅上,大尾上的毛发都奓起了,搁在桌上的纤长手指紧紧攥起,脸上露出刻骨仇恨,一对眼睛绿气大盛,看上去格外阴森。青印被她周身散发的怨气吓到,低着头站在一边,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这时,她心中已在暗暗懊悔进到林府中了。
朱氏绝非想象中那样善良的妖精。
青印家也是大门大户,深知一旦进了府里做丫鬟,就等于卖给人家了,想被放出去就没那么容易了。
晚饭时,老爷林梓枫也没有出现,用餐的主子只有朱氏一人,饭厅里显得空荡荡的。饭后,朱氏吩咐她一同去一趟书房。
青印提着灯笼,随着朱氏来到一座小楼前。朱氏在门前略略站了一下,伸手推开了门。门里是个宽敞的书房,三面墙壁的书架上摞满书籍。中间摆了一张宽大书案,一名二十多岁的男子,五官清秀,坐在案前,面前摊了一本翻开的书,但显然并没有专心读书,因为朱氏忽然推门进来时,他露出从神游中被惊醒的神色。
看到是朱氏,他锁起了眉,道:“进来怎么不敲门?”
朱氏眉儿一挑,嘴角抿起一丝笑来:“我们既是夫妻,又何必那般拘泥?”
青印猜想这便是老爷林梓枫了。原本她以为虽然朱氏年轻,林梓枫身为名医,又拥有这般丰厚的家业,年龄至少应该是个半百之人——她从小可听多了老夫少妻的典故,没想到这般年轻。
林梓枫面对着娇美夫人,完全没有小别胜新婚的喜悦,却是面露不悦,问道:“有什么事?”
朱氏移步上前,手按在书案上,身体微微倾向林梓枫,身上香气四溢:“分别多日,相公就不想奴家吗?”媚眼如丝,身后大尾风骚地左右招摇。
林梓枫没有回答这个挑逗的问题,却忽然思索道:“你用的什么香?”
“是回娘家时母亲相赠的家传秘香,相公喜欢吗?”
他没有答喜不喜欢,只低声道:“怎么这般熟悉?似乎在哪里嗅到过。”
转念又抛开了这丝若有若无的疑虑,抬眼看着朱氏的美貌容颜,却全然没有迷恋之色,反而面露不耐:“我今晚要连夜拟个方子,不回去睡了。”
“哟——当初相公勾引朱砂后,可是天天拖着朱砂一起睡,行起那床笫欢愉来,就连小姐撞开门站到床边儿上,你都舍不得停下呢。”一边说着,一边隔着案子伸出手去,葱白玉指妖娆地抚到他的脸上。
林梓枫像被戳中痛处一样,“腾”地站了起来,动作之大打翻了一砚墨汁。或许是因为站得太急,朱氏的长甲划伤了他的脸颊,留下一道红红的印子。
她疼惜道:“啊,不小心划伤了相公的脸。”
林梓枫却全然顾不上那伤痕,浑身发抖,脸色变得煞白,双目红彤彤地瞪着她,嗓音嘶哑地低吼道:“朱砂,你乱说些什么!”
“没什么。”朱氏笑眯眯道,“不过是给相公提个醒,怕相公忘却了昔日跟朱砂的恩爱。”
说罢翩然转身离开,只留下暴怒的林梓枫站在一室余香里发着抖。
朱氏扭着腰肢纤细的身段儿疾走,跟在后面的青印要一溜小跑才跟得上。朱氏对林府的园林小路似是十分熟悉,七拐八拐,径自来到一处水榭亭台,这才止住了脚步。望着映在水池中的月影,低声轻念,语调凄婉:“昔日你我在此一起赏月的时光,何等欢快。谁能想到,会落得如此下场。”嘴唇翕动着,又无声地念了一些话,脸上泪光盈盈,大尾低垂在身后,一副黯然模样。
青印想,她大概是在怀念跟林梓枫昔日相亲相爱的时光吧。可是在书房中她提到的“小姐”是谁?为什么林梓枫一听到那句话,就大发雷霆?小小的脑瓜,想不清这般复杂的事。
看到朱氏一直站在水边望着月亮不走,心中不由得担心起来——如果朱氏这时突然兴起要吸取月华,她该做什么反应?
幸好朱氏没有做出举头扬尾的怪异举动,而是转身走回了紫珠园。
一夜无话。次日晚饭后,朱氏让青印把落葵也叫来,吩咐道:“你们两个,把这屋子里的所有起居用品都收拾到院子里,一把火烧掉。”
落葵讶异道:“夫人,这是为什么?”
朱氏柳眉一挑:“休要多嘴。”
“都烧掉了,夫人用什么呢?”落葵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出声。
朱氏沉默了一下:“小姐的遗物在哪里?”
“在……在北边院子里的空屋里堆着。”
“全部拿回来用。”
三
落葵一惊,颤声问:“用死人的东西,不怕不吉利吗?再说……当初不是夫人您……让丢出去的吗?”
朱氏目光一凛,用阴阴的眼神盯着她,一字一顿道:“如何丢出去的,便如何拿回来。”
“奴婢遵命。”落葵被盯得胆战心惊,只觉得夫人言行诡异,不敢再多问,赶忙应下。
朱氏走到院子外的黑暗中去,不打灯,也不要人陪,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
落葵目送朱氏的背影消失,也顾不得之前还因朱氏偏心而跟青印怄气,哆哆嗦嗦地拉住她的手,颤声道:“青印,你不觉得夫人怪怪的吗?”
“是啊。”青印心说,岂止是怪怪的,简直是大怪物啊。
“夫人怎么会想起来用小姐的东西呢?当初小姐刚去时,夫人是那样迫不及待地把小姐的东西全部丢出去,咱们都看在眼里,今天这是怎么了?”
“你说的小姐到底是谁?”
落葵鬼鬼祟祟地看了一眼周围,小声说:“小姐是老爷以前的夫人,闺名叫作林亦染。我和朱砂……哦,就是现在的夫人,是自小服侍小姐的丫鬟,所以总是改不了口称她为小姐。后来老爷与朱砂好上了,还生了孩子。半年前小姐怄气死了,朱砂就成了夫人。小姐去的那一日,至今想起来,还心惊胆战……”
四周忽然起了一阵阴风,落葵吓得“嗷”一声怪叫,紧紧挨着青印,颤声道:“不说了不说了,怪得很!咱们还是快去干活吧,等夫人回来又该怪罪了。”
两人把床上的被褥、帘子、梳妆台上的脂粉钗奁、桌上的茶壶杯盏、床前的刺绣手工、洗漱用具,统统搬到院子里去。落葵一边忙活,一边提醒着青印这个不要落下,那个也需得清出去。
“姐姐想得好周全。”
“上次扔小姐的东西时也是这样做的。”这句话一说出,忽然吓到了自己,僵立在地,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
青印见她呆呆的,问:“姐姐怎么了。”
落葵回过神来:“没什么。只是觉得……报应不爽……呸呸!”抬手打了自己几下嘴巴,啐道,“莫名其妙的,怎么冒出这等不吉利的话!”
等把东西收拾净了,在院子里堆成一堆,浇了些火油,点火烧着。不一会儿,浓烟就引得一帮家仆丫鬟冲了进来,一个个扛着水桶,提着扫帚,乱纷纷叫道:“失火了,失火了……”可待冲进院中,看到是两个丫头在烧东西,大惑不解。
一名家丁惊讶地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落葵神色极不自然地回:“夫人让把屋子里的东西全数烧了。”
“为什么?”
“夫人……执意要用小姐的东西。”
此言一出,众人均变了脸色。他们知道落葵口中的“小姐”指的是死去的前任夫人林亦染。朱氏深更半夜烧了自己的东西,去用死人的东西,听着着实让人毛骨悚然。
一时间,静静的没有人说话,四周环绕着阴森森的气氛。
落葵开口求道:“我跟青印不敢去那院子里拿小姐的东西,你们帮帮忙……”
此言一出,众人“轰”的一声,四散逃去。
半夜三更到个荒院子里拿死人遗物,不光是吓死的问题,说不定还会招鬼撞邪,谁敢去?
落葵正急得要掉下泪来,却见有一名个子不高、身材健壮的年青家仆留了下来。满怀希冀地拉住了他的胳膊,问道:“东子,你可能帮我们?”
东子点头应下:“小姐为人心地善良,就算是变鬼,想来也不会为难小人。小人这就去替姑娘把东西都搬来。”落葵千恩万谢。
东子个子虽小,力气却大,在荒院和紫珠园之间奔波了十几个来回,终于把小姐的所有用具全搬回来了,跑得一身大汗。
放下最后一张花凳,东子说:“我就说小姐良善,不会惊吓小人,我这不是平平安安的,什么怪事也没看到吗。做人只要心中无愧,便不怕怪力乱神。”说罢,告辞离开。
东子的一番话,却惹得落葵神色郁郁的。直到青印唤她,才打起精神,把林亦染的遗物一样样擦掉灰尘,摆回原处。
两个女孩子忙了大半宿,终于做完了,却不见夫人回来。她们依偎着坐在门口台阶上,昏沉睡着。不知过了多久,青印略略清醒了些,只觉香风扑面,便知是朱氏回来了。她却紧闭了眼睛一动不敢动。
朱氏在两个女孩子面前站了一站,也没有惊扰她们,径自进了屋,脚底柔软,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及至门被合上,青印才敢睁开眼睛。只见月钩沉于天际,快要落下了。
次日,阳光洒进林府的院落,处处显得美丽祥和,昨晚的事带来的阴森诡异之气悄然散去,仿佛从未发生过。朱氏用着过世的前任夫人的被褥和妆奁,毫不忌讳,神态间十分自然。晨起进去伺候的青印和落葵,起先别扭了一阵子,很快也就适应了。
落葵刚镇定些,忽然发觉墙上多出了一幅美人图,抬头一看,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脸都白了,朱氏却问:“落葵,画好看吗?”
落葵低下头,腿微微发抖,低声答道:“好看。”
青印也抬头看去,见画中画了一个白衣美人站在芭蕉树下,容貌端丽,神态温婉,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她怀中还抱着一只雪白的貂儿,情境十分温馨。
画中人如此美妙,不知落葵到底哆嗦个什么?
却听朱氏又问:“落葵,你可还认得她?”
落葵眼泪几乎都出来了,头都不敢抬一下:“认得,是小姐。”
“原来你还记得她啊。”朱氏幽幽吐出这句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落葵,眼神寒栗,随即又笑了,“我在小姐的杂物中找到这幅画,这还是当年她在闺中时,老爷画的她呢。小姐她,一直把这幅画珍藏着。”
林梓枫却不这么觉得。
一大清早,就闯进屋里来。看到墙上挂着的林亦染画像,脸色愈加难看。
朱氏正坐在铜镜前,由落葵梳理着长长的乌发。
林梓枫的脸映在镜子里,微微变形扭曲。朱氏也没有回头,只对着镜中他的影像嫣然一笑,问道:“相公脸上的伤好些了吗?”
伤?林梓枫愣了一愣,才记起那件事。本就是一道没出血的红印子,没什么的,只是这两天一直痒得厉害。
此刻他可没心思谈论这点小事。环视四周,熟悉的用品和饰物,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压抑着怒火,沉声问道:“朱砂,你到底瞎闹腾些什么?”
朱氏挑了挑眉:“相公不要多想,只是朱砂自小伺候小姐多年,情感深厚,昨夜忽觉心中想念,搬了旧物回来,聊作安慰。”
林梓枫听她这样说,脸色并没有好看些,眼中积着阴郁,道:“情感深厚?这倒不曾看出来。”
朱砂幽幽叹一声:“有些人,去了,才记起她的好来。”
林梓枫咬牙道:“朱砂,你做这些疯癫样子给谁看呢?莫要忘记了,她临去时,你可也并未善待她半分。”
“是啊。小姐去时,是有多恨?”朱氏呵呵地笑起来,眸色阴沉,低低念了一句,“林梓枫,愿我今日所受的痛苦,百倍还予你身。”
听到这充满怨毒的话,林梓枫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在给朱氏梳头的落葵脸色也变得苍白。
朱氏瞬间又笑起来,从镜中看着林梓枫道:“相公也记得小姐的这句遗言吗?”
那身子筛糠似的颤抖着,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害怕。他双眼通红,哑声道:“疯子。”跟着拂袖而去,脚步颇为仓皇。
朱氏哧哧地低声笑起来。这时落葵也给她梳完了发式,端了水盆低着头退开,想要快快离这位反常的主子远些。却听朱氏赞叹道:“落葵梳的‘朝云近香髻’最好看了。”
落葵的身子猛地一抖,抬头看去,只见朱氏正拿着铜镜,满意地侧着脸欣赏着自己的发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