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车夫经验丰富,掐算好了路程和时辰,恰好在天黑时抵达了一处小镇。
入住客栈后,落葵服侍夫人时不断支使青印打下手。青印自小娇生惯养,哪会做伺候人的事?难免手忙脚乱。落葵看着着急,生起气来就劈头盖脸给她几巴掌。打完了又嫌脏了手,赶紧把手心在衣服上蹭几下。
总算是服侍着夫人进去沐浴了,两个女孩子坐在门外等候。刚一坐下,落葵又嫌青印坐得太近,皱着眉心斥责,青印赶紧往旁边挪了挪。劳累了一天,落葵也疲惫了,懊恼地瞥了一眼脏兮兮的青印,小声嘀咕道:“夫人到底看中你这小叫花子什么了?偏要收你。”
别说落葵,就连青印自己也不知道。
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满腹迷惑。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惊得她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不由得“啊呀”一声叫出了声。
落葵吓了一跳:“你咋呼什么?”
她连忙掩饰:“虫子咬我屁股。”作势抓了抓小屁股。
落葵啐了一声,作势要打她,扬手虚晃了一下,也就作罢。
青印低着头,藏起眼中的惊恐。刚刚突然想到,莫不是夫人知道自己看穿了她的真面目,有意把她留在身边,伺机杀了她以保密?这“夫人”明明白白是个妖怪,会不会把她连皮带骨生吞了?
越想越害怕,悄悄向落葵挪近了一点,落葵嫌恶地说:“坐过来干什么?”
青印覥着脸儿,小声问道:“落葵姐姐,咱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去往佑都,京城,大地方,知道吗?小叫花子。”
青印自幼读书,京城佑都虽未去过,却是知道的。但为了勾落葵的话,还是做出一副惊讶的神情:“京城哦!好厉害!”
她这副没见过世面的土样儿,让落葵顿生优越感,于是得意地炫耀起来:“里面的是我们家夫人,夫人的娘家是焦州府,这次我陪夫人回娘家,这是从娘家往夫家返呢。我们家老爷名讳林梓枫,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他现在可是京城里的名医!家财万贯、仆侍成群,我们府上就别提多气派了,只那大园子就抵半个焦州府!”
青印默默腹诽:皇宫也没那么大吧……吹吧你就……脸上却闪着崇拜的星星眼。
难得有这样一位良好听众,落葵说得起劲,八卦之心被激发,忽然招手附到青印耳边,也忘记嫌她脏了,压低声音说道:“你知道吗?里面的这位夫人,闺名朱砂,原本也是府上的丫鬟。命里竟然有这等福气,可谓一步登天……”
身后的门突然被打开,落葵吓得浑身一哆嗦,转身看去,只见夫人朱氏穿了中衣站在门口,长发湿漉漉地散着。青印还看到她的白尾也浸湿了,毛发变得一缕缕的。
朱氏的脸色带了几分阴沉,目光凉凉地俯视着落葵的脸。落葵心中一慌,疑心刚才的话被她听到了。但自己声音那么小,又隔了门,应该听不到啊。
心中犹疑着要不要跪下请罪,却听朱氏开口说道:“落葵,差人来把水桶抬去你们屋,让青印也洗个澡。对了,把你的衣服拿一套给她换上。”
落葵听到没有问起她八卦的事,松了一口气,应道:“是。”紧接着又心疼起要赔上一套衣服的事,怨念地剜了青印一眼。
落葵和青印的房间在隔壁。青印泡在木桶里,颇为惬意。木桶里的水虽是换过了,却还逸着特殊的香气————朱氏沐浴后留下的味道。她身上怎么会这般香呢?
落葵坐在床沿儿上,一边从包裹里找出最旧的衣服准备给她,一边还在气鼓鼓的。青印知道她心疼衣裳,心里也过意不去,扒在桶沿上讨好地说:“落葵姐姐,等我发了月钱,定然买套新的还你。”
落葵听这话说得乖巧,却还是白了她一眼:“你记得就好。”这一眼看去,只见洗得白白的女孩子肤如凝脂,眉目清秀,一对黑瞳分外水润,不由得愣了一下,叹道,“你这孩子虽是命贱,模样却生得这般精致。”
被夸奖了,她抿嘴笑了一下,又问道:“晚上夫人就寝时,我们要在那屋里伺候着吗?”
“你倒懂规矩。不过刚刚夫人吩咐过了,想一个人睡,不要人在旁边伺候着。”她锁起眉心,“这次回娘家,夫人的性情有点变了呢。之前在家里时,因是下人出身,一朝得势,恨不能把人使唤死。这次回来,没那般娇纵了,想是她家老夫人劝诫过了。不过……”低头犹疑了一下,又道,“有时候,眼神真的很吓人呢。以前虽然蛮横,却没这般可怕。”
青印忽然把手指竖在嘴边,示意她噤声。落葵笑道:“怎么,怕她在隔壁听到吗?放心啦,这隔了墙呢,怎么可能听得到?”
青印却总觉得夫人听得到。因为,她根本不是人啊。
落葵也困了,催她快些洗完出来。她匆匆爬出来擦干身体,换上落葵给她的一身中衣。落葵比她大几岁,衣服也大。她左掖右挽,才勉强不拖到地上。
累了一天,落葵挨着枕头便睡着了。青印头发湿湿的还没有干,就坐在窗前晾一下。一轮明月当空悬挂,忽然看到窗外的空气中浮动着隐隐光华。青印心中疑惑,探头望去,只见那如星如雾的光华是从隔壁的窗口溢出的。
她撤回身子,在木板隔就的墙壁上找了一阵,终于让她找到了一个孔洞。趴在孔洞上望去,这一望,惊得她差点喊出声来,急忙用手捂住了嘴巴。只见朱氏以奇怪的姿势蹲在窗台上,身后大尾高高举起,对着月亮昂首探颈,口中一吐一吸着。
这便是传说中的妖精修炼,吸取日月精华吗?青印心中惊恐,溜到床上去,挤在落葵身边瑟瑟发抖。想跑,又忌惮妖怪敏锐的听觉。还是等她松懈了再找机会。
九天之上,神仙境界,琼楼玉宇。
神殿外,一名黑衣少年默默站着。少年十七八岁模样,漆黑的衣袍,漆黑的发,衬得肤色瓷白。低垂的睫下,眼眸中敛着淡淡的金,似落入星光。
仙界的风卷过,衣袍猎猎。
有仙童出来看到他,唤道:“陌途回来了怎么不进来?”
这黑衣少年便是三尾獬猫陌途所化的人形。他已在仙主的神殿外站了好久,不敢走进去。
他低着头,默默不语。仙童愣了一下,问道:“怎么,事情办砸了吗?”
陌途犹豫了一下,终于壮起胆子慢慢走进殿内。
仙主着一身飘飘白衣,万缕银丝垂在肩后,静静站立的时候,脚边亦有绮雾缭绕。听到脚步声,转头看来。看到陌途垂头丧气的模样,眸中顿拢寒霜。
仙主不需多问,已从他战栗的目光中读出了事情始末:“你怎么会做那种蠢事?”
陌途不知,眼中满是茫然。他对仙主有固执的忠诚,不是随便就心软的物种。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做出那等逆天之事。仿佛在那一刹那,有什么外力左右了他的行为。但他明白,任何说辞在此刻说出来,都是狡辩。只默默地单膝跪下,按在膝上微颤的手泄露了内心强烈的不安。
仙主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寒意肃杀。
黑衣少年哆嗦着跪在震怒的仙主脚下请罪,仙主二话不说,手中幻出骨节钢鞭,狠狠一下抽向他的脊背。皮开肉绽,脊骨开裂,五脏被巨大的神力震伤,血沫自口中喷出。
少年闷哼了一声,登时现出了原形——巨兽三尾獬猫。背部伤口开裂,浑身颤抖。
盗用仙蕈,罪当处死。
仙主收起钢鞭,对仙童道:“将这孽畜拖下去,投入火鼎中熔灭。”
仙主有一座丹房,丹房中有数十口大鼎和丹炉,鼎中燃着熊熊三昧真火。被三昧真火烧死的神妖,神魂俱灭,不得转世。
仙主转身吩咐手下去人间找寻吃掉仙蕈的女孩的下落,速速将她捉拿来,看也不再看那头豢养了数百年的神兽一眼。
陌途的心脏绞痛得鲜血淋漓,远远超过了肉体的痛苦。他知道自己犯下死罪,却总抱有一丝幻想。他跟了仙主数百年,仙主一直是把他当宠物养的,脚边手侧,挨蹭摩挲,自以为能在仙主眼中有一分二分的分量。
不料在犯错之后,仙主震怒之余,眼中竟没有丝毫怜惜,冷酷的眸底是冰雪的颜色。陌途觉得天塌了,这种被抛弃的感觉,比死还要让他恐惧。他是一只神兽,他需要归属感。仙主是他的全部依靠,没有仙主的疼爱,他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现在,如果他不是伤重失声,一定会开口相求。
求的不是“别杀我”,而是“别不要我”。
是夜入梦,青印又在梦境的深处遇到了那对金色的大眸。她只觉得十分亲近,想要靠前看清它,中间却隔了大雾,无论如何也走不近。金色眼眸冷冷地瞥着她,分明透着不想理会她的意思。
她模糊看到了它的身形轮廓。
像是头巨大的猛兽。
突然,巨兽身后出现一个高耸的身影,身周环绕着灼目银光,耀得人看不清他的面目。那人举起一根泛着金属寒光的骨节鞭,狠狠朝巨兽的脊背抽去!
青印听到了皮开肉绽、骨骼断裂的声响,巨兽喉间压抑的痛吼闷闷传来。
她打了一个激灵,猛然从梦中醒来,坐在床上,脸上还挂着凉湿的眼泪,手揪着被子,呼吸急促,心疼得缩成一团,久久缓不过来。
愣了一阵,她披衣下床,推开窗子,望向广袤星空。
那巨兽真的只存在于梦境中吗?为何一个噩梦,竟会揪心至此?
一个梦而已,她没有时间多想,心思便转到了隔壁的妖精夫人身上,立刻愁眉苦脸起来。
二
被这位妖精夫人拘禁在身边,四五日的路程中,竟没有脱身的机会。平日里,与落葵比起来,朱氏更愿意青印伺候。尽管有些笨手笨脚,她也不甚在意。倒是落葵若犯了一点点错,她便立刻凶起来。
对这明显的偏心落葵十分委屈,更加气恼这个新来的青印,而青印对这种青眼有加也觉得心中忐忑。好在据她察言观色,朱氏并未发觉她能看到其真面目的事实。
随着路越走越远,青印发现朱氏除了喜欢晚上吸收下月华,其他方面与常人也没什么不同,并没有吃人肉喝人血的苗头,也就渐渐习惯了那条大尾巴在眼前晃来晃去。
孩子单纯的心是最容易接受新事物的。她不久前刚经历灭门巨变,见识了人最狠毒的一面。那狠心杀死她家一百一十三口的人,比任何妖鬼都可怕,她想象不出这世上会有比人更可怕的种族。心中对“夫人是异类”的抵触竟在不知不觉中削减了不少。
所以直到跟着她们来到佑都、回到林府,逃跑的事,都在她的犹犹豫豫中一拖再拖。她知道自己逃出去后,会继续过那种挨饿受冻的流浪生活,还有被追杀的阴影笼在头顶。朱氏虽是妖精,看上去似乎却是无害的,对她也还不错,暂时跟着,有个容身屋檐也好。
抱着这个念头,青印踏进了林府的大门。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为这个决定悔青了肠子。
妖怪,没有吃素的。
林府位于佑都的南大街,附近多是达官贵人的宅院。她们抵达时正是日暮时分,之前听落葵描述过林府的规模,说得浑似皇宫一般。虽然颇为夸张,但林府的气派也着实富贵。府中足有十几个院子,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如画一般。只是这画卷虽美,人丁却似乎不十分旺盛,一连路过几个院子,都大门紧锁,似是没人居住。下人倒是不少,知道朱氏回门回来,纷纷前来迎接,跑前跑后地忙碌,冷清的大宅顿时热闹了许多。
只是不见老爷的人影,据说老爷是御医,难道是去了宫里?
朱氏闲闲问道:“老爷呢?”
有丫鬟小心翼翼地回:“老爷在书房拟方子,宫里急用的,所以一时无暇出来迎接夫人。”
“嗯。”朱氏淡淡应着,并不十分在意。
落葵等丫鬟暗暗松了一口气。往常出现这样的情况,朱氏都会发飙,拿下人出气,这次倒毫不在意的样子。难道夫人的心变得宽了?
朱氏径自去了自己的院子,院门前悬了一个匾额“紫珠园”。另有两名丫鬟早就泡好了茶、准备好了净手的热水等候着。青印出身药商家族,知道“紫珠”是一味中药,而丫鬟落葵的名字也是一味药名。林家是行医之家,看样子不管是丫鬟的名字,还是院子的题名,都喜欢用草药的名称来命名,倒是别有韵味。
朱氏坐在椅中喝茶时,有奶娘抱了一个周岁左右的婴儿过来,奶娘笑道:“夫人回去这么多天,想小少爷了吧?小少爷也想娘亲了,快找娘亲抱抱。”
朱氏低着眼睫,慢慢抿下一口茶,把茶碗搁回桌上,也不伸手去接奶娘递过来的娃娃,而是静静打量着婴儿的脸,丝毫没有与孩子分离多日的母性柔情。
奶娘有些尴尬,也有些诧异。正要细细端详朱氏的脸色,朱氏脸上已浮现笑容,伸手把婴儿接了过去,抱在手中掂了掂,笑道:“羽涅长胖了呢。”
青印在旁边看着,心中十分好奇。这孩子既然是朱氏生的,那就是有妖精的血统了?不知小家伙长没长尾巴?却见朱氏把名叫羽涅的婴儿横放在臂上,低头微笑着看着他的脸蛋儿,手指轻轻抚过婴儿细嫩的脸颊。
青印个子小,正能看到朱氏的表情。一瞬间,她突然发现朱氏盯着婴儿的眼睛里,闪过一层妖异绿光,透着阴狠之气。
青印看得一阵惊悚。朱氏虽然是妖,但孩子毕竟是她亲生的,缘何露出如此阴毒的表情?难道妖是天生冷血的吗?
朱氏手中的婴儿突然无端大哭起来。朱氏手抚着婴儿,微笑道:“不哭不哭,娘亲会好好疼你的。”
这话旁人听起来柔情无比,青印却因为之前看到了那个阴狠眼神,只觉得这话更让人毛骨悚然。
婴孩却没有因为母亲的抚慰而停止号陶,反而哭得更厉害了。奶娘急忙伸手接过去,一边哄,一边对着朱氏赔笑道:“小少爷太久不见夫人,定是认生了。过几日熟络起来便亲了。”言语之间,生怕惹怒了朱氏。
朱氏却并未恼火伤心,只流露出一脸不耐烦来,挥了挥手道:“抱走哄去。”
奶娘应下,急忙抱着羽涅退下。
奶娘走后,屋子里只剩下朱氏和青印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