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葵面露惊恐,手中的铜盆“咣当”一声落在地上,水洒了一地。青印见了,赶忙上前帮忙收拾。落葵也蹲在地上擦着水,青印注意到她的手控制不住地哆嗦着,仿佛经受了巨大的惊吓,正在拼命压抑着心中的惊恐。
朱氏俯视着发抖的女孩,嘴角勾出一抹阴寒的笑。
两人收拾好了,退出屋子去。落葵疾步走开,几近奔逃。青印看她神色不对,急忙追上去,直追到园子里,唤她的名字。
落葵膝盖一软,跪倒在地。青印跑上前扶她,人小力薄,怎么也搀不起来。落葵两眼发直,面色惨白,颤声道:“青印,你听到了吗?听到她说什么了吗?”
青印见她这副样子,心中焦急,道:“夫人只是赞你梳头梳得好,你怎么就吓成这样?”
落葵一把握住她的手,手心里全是冷汗,哭道:“我大概是中邪了,怎么会给她梳那个发式呢?”
青印满脸疑惑:“姐姐说什么?”
“那个‘朝云近香髻’,是小姐生前最喜欢的。方才我一恍神间,竟不小心梳了出来。莫不是让鬼附身了?”
青印急忙安慰:“姐姐多心了。定然是因为梳头时想到了小姐,才下意识地把做熟的活儿做了一遍,没什么稀奇的。”
落葵用力地摇着头:“这事若放在以前,夫人定然耳刮子抽我。可是……你也看见了,她非但没生气,还说……”说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青印就替她把话说完:“夫人说,你梳的‘朝云近香髻’是最好看的。”
落葵急忙掩住她的嘴:“不要说了!你可知道,这句话,是从前小姐常挂在嘴边夸我的。我总觉得……夫人,变成了小姐。”
青印也忍不住寒意袭身。
落葵抬袖抹去脸上吓出的泪水,站起身道:“我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要即刻走!即刻走!”
四
次日清晨,落葵背着连夜收拾好的包裹,打算去找府中的徐管家告假。
只走了几步,某处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死人了——死人了——”
这喊声贯穿了整个园子。
落葵惊得站立不住,扶着一根树干,一步也挪不动了。
呼叫声透过薄薄窗纸,惊醒了正在床上熟睡的林梓枫。昨晚脸上被朱砂刮伤的伤处痒得很,用手摸去,皮肤却已长好褪痂,不像是感染。那痒就在皮下蔓延,五脏六腑都跟着痒起来,颇不舒服。他本身懂医,却判断不出这痒是因何而起。大约是烦躁所致的心火吧,想着天明起来弄些清热败火的药来服。
一宿难眠,天亮时总算是睡熟了,这又被吵醒。睁眼的瞬间,看到有几只个头不小的飞虫从眼前飞开,隐到了角落里去。
这都立秋了,怎么还这么多虫子?
外面的吵嚷声连成一片,似乎是出事了。林梓枫顾不得管飞虫的事,急忙穿衣出去查看。
林府出了命案,府门落闩,禁止出入,落葵逃跑的计划也就成了泡影。她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敢出门半步,就支使青印去打听出了什么事。
青印循着人声,跑去查看。出事的地方是男仆的住处,已围观了不少丫鬟仆人,在低声议论。青印仗着个子小,轻易从人缝中挤了进去。见死去的男仆仰面倒毙在院子的一角,五官扭曲成狰狞的一团,死时仿佛极端痛苦。身边还歪着一只水桶。
林梓枫也来到现场,负着手,皱眉看着尸体。一旁的徐管家低声汇报:“死的人叫王初五,据他同屋的人说,他早晨起来就说头疼,却也没耽误干活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倒在了地上,被人发现时,已经气绝。看起来怕是得了什么急病。”
林梓枫道:“既是病死,让他的家人领些抚恤银两就是了,吩咐下人们不许声张,传出去不好听。快让他们把尸体抬走。”
徐管家应着,赶忙吩咐人卸下门板,把王初五的尸身抬上去。就在尸体搁在门板上时,发出“空”的一声响。
现场顿时寂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了王初五的脑袋上,林梓枫的脸色也变了。刚刚王初五的脑壳碰在门板上发出的那声响,听起来像是……脑壳里……是空的。
徐管家怔了一怔,不敢相信地曲起指关节,对着王初五的脑门儿轻轻敲打了两下。
“空……空的!”
的确是空壳的声音。王初五的脑仁儿,似乎是不见了。
围观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叫:“王初五的脑袋被鬼吃了!”
人群顿时“嗷”一声炸了,丫鬟仆人们一哄而散,连抬尸体的两个也跑得不见了踪影,徐管家想拦都拦不及。青印也被众人的恐慌情绪感染,跟着就跑,不料小短腿儿被裙子绊倒,“扑通”一声跌了个狗啃泥。把脸从土里拔出来的时候,正看到一只硕大的飞虫从眼前的草叶上起飞。那飞虫有蜻蜓大小,身上花纹艳丽,透明的翅膀泛着蓝色萤光,尾部有一根寸许长的尖刺,外形看上去十分诡异。
青印从未见过这种虫子,看它尾针尖尖,像是能蜇人的,吓得脖子一缩,抱着头原地不动。片刻后,只听徐管家发出“哎哟”一声,“啪”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林梓枫正在慌神儿,吓了一跳,斥道:“咋呼什么?”
徐管家道:“有虫子蜇人。”
林梓枫看着地上的尸身,只觉一阵阵恐惧掠过心头。脑袋空了?他身为御医,医术也颇为精深,却从未听说过这等怪病。
秋意愈深,风穿过园中竹林,凄凉萧索。
青印慌慌张张往回跑的时候,忽见一只黑猫从树林中冲出来,在窄窄的小径上拦住了她的去路。她愣了一下,止住了脚步。
它面向着她,身上的毛发奓起,双眼泛着金光,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虽然撑着凶猛的架子,浑身却在发抖。再仔细看去,这猫是受了伤的,背上有一道从左肩贯至右腰的深深伤口狰狞裂着。
青印自言自语道:“这是府里养的猫吗?之前倒是没有见过。”一边说,一边走上前去,蹲在了它面前,端详着它的伤势,惊道,“哎呀,怎么伤得这样重?”
伸手,想抚一抚它的脑袋。这只黑猫却“嘶”的一声,耳朵凶凶地向后抿起,露出它的尖牙。
青印识趣地收回了手:“我带你去包扎一下吧。”
黑猫只凶凶地瞪着她,并没有顺从的意思。青印有心带它医治,又怕它挠人,只好站起来想要离开。落葵还等着她带消息回去呢。
没想到她刚要走,裤腿儿一紧,被那黑猫的爪子挠住了。她不防备地往前一冲,竟将它带得飞了起来,摔了两尺远去。
这一摔,本来伤重的黑猫彻底站不起来了,侧卧在地上奄奄一息。青印吃了一惊,俯身细看,查看了一下伤口。伤处非常深,露出了脊骨,骨上都有一道凹陷的碎裂,像是被重重地击打所致。让她感到更诧异的是,暴露的伤口还有烧灼的痕迹。青印能够想象到的形成这样的伤口的凶器,只有烧红的铁鞭。
这样重的伤,这猫大概是活不了了。虽然只是只凶巴巴的伤猫,既然遇上了,也不忍将它弃在这里自生自灭。见这猫没力气凶了,就尽量轻地抱起它来,向药库走去。
这动作惊醒了黑猫,它本能地小小挣扎了一下,分明是很不喜欢人抱它。
“嘘,乖哦。”
黑猫,不,化身为猫形的三尾獬猫——陌途,本已伤重脱力,女孩软糯的声音飘进耳中,耳根儿不由得抖了一下。
那一日,陌途并没有被投入火鼎中熔灭。当时仙童倒拖着陌途的大尾,一路走向丹房,却在僻静的转角处停下了,将手轻轻搭在陌途的脑袋上。
仙童外貌是十三四岁少年的模样,眉目淡雅,手指纤长。
“陌途,你去吧。”他说。随即轻轻揉了揉巨兽的脑门儿,转身离开。
仙童放了陌途。
陌途不敢迟疑,艰难地站起来,蹒跚地逃进仙界的重重云雾中。
他顾不上找个安全的地方养伤,便匆匆来到了人间。
他是一只神兽,他需要归属感。仙主是他的全部依靠,没有仙主的疼爱,他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他要在仙主的其他手下找到那女孩前找到她,把她交给仙主,将功赎罪,仙主一定会原谅他。
来到人间,化成猫形,他重伤之后,体力却连一只普通野猫都不如,不知经历多少艰辛,才凭着记忆中女孩的气味,从焦州一路寻来,终于找到了她。
现在,他被这女孩拢在怀里。
是她,找到了,陌途想。伸出爪子,挠在了她的袖口。
我抓住你了!哪里跑!
青印正抱着它尽量平稳地疾步走着,感觉到袖口被扯了一下,低头一看,只见黑猫的一只爪子挠在袖口,仿佛颇为依赖地抓着。
她心中一软,安慰道:“放心啦,我不会丢下你。”
陌途顿觉悲愤难当。一介神兽沦为伤猫,做出的攻击行为竟被理解为撒娇,情何以堪!
这一切,全是这个抱着他的女孩害的!想到这里,急怒攻心,竟气得晕了过去。
青印感觉怀中的黑猫变得软塌塌的,暗叫不好,加快脚步奔进药库。
管药库的先生见她抱了一只猫来讨要伤药和绷带,就没有给她好脸色看。
“这些药都是有数的,我若给了姑娘,上头问起来给谁用了,我说是给一只猫用了,老爷不骂死我才怪!”库管先生皱着眉头说,“一只猫而已,又不是主子养的,死便死了,还治什么治?”
青印从怀中摸出几个大子儿——她发月钱了,道:“求求先生了,算我买的。”
先生看了她一眼,忍不住笑了:“小丫头倒是心善,算了,收起你的铜板,就给你点药。”
接过药膏和绷带,青印谢过,就把猫放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跪在地上给它上药包扎。它的伤口似乎暴露数天了,已错过了缝合的时机,只有敷药包扎慢慢愈合了——假如它能挺住的话。
她用绷带把黑猫从肩部到胯部裹了个严严实实,抹去额上一层薄汗,长吁了一口气。外伤包扎的功课学得不够扎实,再加上许久没练习,手生了,绷带缠得甚是难看,为了挽救作品,最后在它屁屁的部位打了个蝴蝶结。
这下看上去好多了。
库管先生瞥了一眼,微微一愣:“青印姑娘,你包扎的手法倒颇是得当,你莫是学过医的?”
青印忙解释:“我出身贫穷,哪能学过医,我随手乱包的。”
抱了伤猫回屋,将它搁在床上。被落葵看到了,出声呵斥,嫌猫弄脏了床铺。她只好把它放进一只篮子里,靠墙边搁着。还没告诉落葵府中出了人命的事,就有一名中年女子进来了。仔细认去,原来是羽涅的奶娘。
奶娘进屋看了看,对青印说:“青印,夫人刚刚看到少爷亲得很,一定要亲自给他洗澡,也不让我帮忙。夫人没照应过孩子,难免手忙脚乱的,你赶快进去看看吧。”
夫人要亲自给婴儿洗澡?
青印愣了一下。上次夫人看到羽涅时,那阴森的表情历历在目,她才不相信夫人会忽然散发母爱。
奶娘又在催促她,她只好应着,磨磨蹭蹭走到夫人紧关的门前。回头见奶娘已经走了,她一转身,麻利地朝自己屋子里跑去。
天知道,夫人会对孩子干什么。那天夫人看羽涅的眼神,像是恨不能把他剥皮噬骨呢。这时候推门进去,说不定会看到一地血,想想就怕!
跑了几步,又站住了。眼前似乎看到了羽涅柔嫩的脸蛋儿,软软的黑发,小小的可爱的模样。胸中一热,想也没想,就折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
门里传来朱氏的问话:“是谁?”
她努力压着惧意,尽量平静道:“我是青印。奶娘说,让我来帮您的忙。”
“进来吧。”朱氏说。
她慢慢推开了门。门开的那一刹那,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为避免看到血腥的场面,眼睛禁不住闭上了,几乎要尖叫出来。
闭着眼呆站了一会儿,只听朱氏道:“呆站着做什么?替我准备条干手巾。”声音平静安详。
她壮着胆子睁开眼睛。只见地上放了一只大水盆,里面装了热气腾腾的水,水面上还漂了些花草,羽涅正光着身子坐在水里。朱氏坐在旁边的一只矮凳上,微笑着撩起水淋到羽涅身上。羽涅洗得非常开心,小胖手拍打着水面,咯咯地笑出声。
竟是意外的和谐。
朱氏不满地瞅了青印一眼:“还愣着干什么?”
“哦哦。”青印回过神来,急忙跑去找手巾,暗暗擦去刚刚额上冒出的冷汗。朱氏给孩子洗澡时愉快的样子,与一般母亲并无不同。羽涅显然也没受到虐待,开心着呢。难道是那天她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