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朱氏给羽涅“洗澡”时,青印赶紧在自己屋里准备水盆,心中想着羽涅中的怪毒日益加深,不知还会出现什么异变,心中烦躁不已。这时就见落葵拿了一把艾草进来,不解地问:“姐姐拿这个干什么?”
“刚看到院子里有大虫子在飞,模样怪吓人的,拿艾草熏跑它。”
青印的手顿了一下。
大飞虫。
当时她还担心叮到羽涅想找艾草熏一熏,后来又忘了。
在竹林时,又听到朱氏忽然无端地提醒东子小心飞虫。
那飞虫有问题。
青印正想得出神,耳中突然捕捉到一阵嚓嚓的轻响,是飞虫扑翅的声音。抬头,一眼看见一只大飞虫冲了过来,目标似是落葵的耳际。青印下意识地捉住落葵的手一拉,拉得她一个趔趄,躲过了飞虫的袭击。
落葵站稳了脚跟儿,不明所以,嗔道:“你做什么?”
青印顾不得答话,眼睛紧盯着空中的飞虫。飞虫一击不成,绕了个圈儿飞了回来,不折不挠地再攻向落葵。青印将落葵往旁边猛地推开,飞虫失了目标,竟就势冲向青印!她躲避不及,眼睁睁看着它冲向自己的脸部。一瞬间,她看到它尾部诡异的尖刺,略略弯曲的尖端,闪着漆黑的光泽。
完了,她想。
“噗”的一声轻响。
在尖刺即将刺到她的额头的一瞬间,飞虫在她的注视下,突然化作一团灰烬,顷刻间灰飞烟灭,无痕无迹。
墙角,陌途颓然跌倒。尽管杀死一只小小蛊虫只动用些微法力,但对伤重的它来说也是雪上加霜,伏在地上喘息了许久都缓不过来。
它在内心默默咆哮着骂了自己一万遍。
明明没必要这么做的。那飞虫根本伤不到她,也无损仙蕈。为什么自己还要去做这件耗力伤身的事情?
偏偏下意识地就做了,反应过来的时候为时已晚。跟愚蠢的凡人待得久了,果然也变得愚蠢起来。陌途越想越气,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落葵完全没有看到飞虫的出现和消失,被青印莫名的推搡搞得很恼火,反推了青印一把:“你干吗推我啊?”
青印正冷汗涔涔,也没法跟她解释。可并没有明火,一只大虫子怎么说成灰就成灰呢?还是自己看错了?疑心地左看右看,生怕它突然从哪里再冒出来,就说:“快点着艾草,但愿能有用。”
落葵奇怪地看她一眼,把艾草束点着了,角角落落地挥舞。青印站在那里紧张地看着,直到整个屋子都熏遍了,再没发现飞虫,这才安心了些。
想起飞虫攻击落葵的事,青印忽然问了句:“姐姐,你说一句实话,有没有做过对不住小姐的事?”
落葵的手一抖,艾草束“啪啦”掉在地上,回身瞪着青印,被戳中了痛处一般又惊又怒,跺脚道:“你胡说些什么!不要污蔑我!”
青印看着她,沉声说:“如果姐姐没做过,就大可不必惊慌。你看,死去的几个人,都是或多或少加害过小姐的,像是冤魂索命。只要问心无愧,就不会有事。”
落葵的脸色变得苍白,嘴唇哆嗦着,腿一软跌坐在床沿,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半晌,哽咽道:“那时候,眼看着小姐失了宠,在老爷的授意下,大家都合起伙来那样,谁要是逆着做,一准要被欺负死,这份赖以生活的活计也得丢掉了。我家里还有两个弟妹靠我这份微薄的月钱供养呢,我一个小丫鬟,哪有本事跟大家对着干?”
果然是这样。
青印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
青印疑惑了:“什么也没做,那你怕什么?”
“小姐痛得死去活来时、饥渴至极要一口水喝时、天冷要一盆炉火时……我什么也没做……”
青印听得心中发凉。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丫鬟,无异于亲生姐妹,竟眼睁睁看着主子被折磨到死,不曾出手相帮一下,这样的狠心,也够决绝了。
落葵一把抓住青印的手,急切地问:“妹妹,你说!我也没做过什么,小姐她,不至于要索我的命吧?”
青印同情地看着她,半晌才说:“姐姐还是多加小心。”
落葵“呜”地哭起来,满脸绝望:“我就知道,小姐恨我,不会放过我的!不会放过我……我怎么小心?她是鬼,吸人脑仁的厉鬼,怎么才能躲得过鬼?”
青印抬头端详了一下整个屋子。门窗的缝隙并不十分严密,窗户上只贴着薄薄的窗纸,那杀人的飞虫想要拱进来,并不十分困难。看到落葵的精神几近崩溃,如果告诉她飞虫的事,说不定会吓疯掉。
于是想了想,道:“据我看来,厉鬼索命的说法未必是真,倒是官府说的传染恶疾更可信些。姐姐把门窗关好,尽量不要走到屋子外面去。若非要出去,用头巾把头脸裹严实,不要让风里挟的病源传上。夫人那边,我伺候就好,我就说你病了。”
落葵感激地点头。她本是只顾自身的小气性格,这危急时候只求自保,压根儿没有心思去关心这个比自己年龄还要小几岁的女孩的安危。
好在青印是从人间地狱里走出来的孩子,此时此刻并不十分惊慌。看着失魂落魄的落葵,暗暗叹了一口气。但愿,你能躲过这一劫。
倒是无意中看到那只黑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吃了一惊。她过去抱起它,发现它的身体软绵绵的,竟是昏过去了。它的伤势明明有好转,怎么突然又厉害了?将它放在膝上,拿出药库里讨来的口服伤药,掰着它的嘴巴灌了一点进去。
黑猫被她这么一折腾,悠悠醒转,一对怨怒的眸子瞅着她。青印见它神色不对,以为是它不喜欢药的味道,安抚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哄道:“这药虽苦,却对你的伤有好处,忍忍啦。”
黑猫冲她翻了一个白眼,挣扎着滑下她的膝头,朝门口走去。走到门边,才发现自己孱弱得连个门都扳不开了,心中更加郁怒,坏脾气地挠着紧关的门。
青印见它要出去,连忙跟上来道:“你要去哪儿啊?你这样子还是趴着别动的好。”随即拦腰去抱它,想要将它抱回篮子。
它发怒地把趾甲抠到门里去,死也不松开。
青印搞不懂这猫在发什么疯,见它执意要走,只好开了门。陌途迈着艰难的步子,一摇三晃地消失在园子中。它一刻也不愿跟这只凡人待下去了,待得越久,就会变得越蠢。它要离她远一些,等伤好一些再回来抓她。
青印目送着这只情绪莫测的猫离开,很是摸不着头脑,倒是外面传来朱氏的话声:“青印,羽涅洗完澡了,把他抱去吧。”
青印赶忙出去,朱氏正抱着羽涅站在院子里,笑嘻嘻地逗着他的小鼻头。羽涅脸蛋儿潮润润红扑扑的,分外可爱。这样的一幕原本是温馨的,可在青印看来,却因为朱氏眼中泛着的绿光,变成了完全相反的意味。
羽涅像是落入猫爪的鼠儿,猫逗弄它,不过是戏耍即将入口的美食。
她连忙上前,把羽涅接在怀中抱住,退开几步远,这才心安了些。
“怎么一整天没见落葵出来做事?这丫头越来越懒了。”
“落葵姐姐病了,起不来,夫人有什么事吩咐,我替她做就是了。”
朱氏的嘴角微微弯起:“病了?可是头疼?”
青印心中一凛,回道:“是说有些头疼。”
朱氏哼哼笑了两声,笑音薄冷:“知道了,让她,歇着吧。”一字一句的说话方式,让人听着格外瘆得慌,眼神带着嘲讽瞥向隔壁的厢房。
青印装作平静答应着,心中却是暗暗战栗。朱氏竟会无端地认为落葵会头疼?看来,落葵真的在她的目标之中。
二
府中的人还在相继死去,以同样的方式,脑袋里的内容不翼而飞。不同的是,死人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自王初五出事的第十天,已死了十六口。府中原本只有四五十人,一下子死了一小半,整个林府被死亡恐惧笼罩着,人人不敢出自己的院子,日夜关门闭户。事态之严重,终于让官府沉不住气了,派了人来验尸。
给可能是恶疾传染致死的人验尸,这个差使谁人敢接?终有一位可怜的验尸官经不起上头的威逼,被迫前来做这份讨厌的活计。两名官差把林府的大门打开一条缝,将验尸官大人往里一推,“哐”的一声就关上了门。
随着这关门声,验尸官只觉心中一凉,无限悲凄。
接应的下人领着他,径直去到后院的一处空屋子外,就脚底抹油开溜了。验尸官头脸包着头巾,只露了一对眼睛,战战兢兢推开了空屋子的门。
原本阳光明亮的清爽秋日,不知从哪里积来些阴云,天地间瞬间暗淡了许多。窗户封得密密实实的大屋子里,只在门口的地面上落下一片苍白薄弱的光影,在屋子里一字儿排开的六七具尸体,更显得轮廓模糊,怨气蒙蒙。
府上死去的十六个人中,只有两三人的尸体被家属领走。自恶疾之说流传,连家人也不敢来领尸体了,只好掩埋在园子的荒地里。只最近几天新死去的,不及掩埋,在这荒屋里暂搁着。
想到这屋子里可能充斥着致人死命的病气,验尸官眼泪都快下来了。将口鼻又捂了捂,哆嗦着腿走进去,走到最近的一具尸体旁。
这是一具女尸,二十岁上下,丫鬟模样。她面色暗青,五官有些干瘪,与普通死者颇是不同。验尸官想起传言中死者脑髓被吸空的说法,便伸出戴了手套的手,轻推了女尸的头颅一下。
女尸的头应指而动。那种轻到没有重量的感觉,像推了一只空葫芦。尽管有心理准备,他还是骇得后退了一步。果然是脑壳空了。他做了十几年的验尸官,从未见过这种诡异的死法。怎么会这样?她的脑髓去哪里了?是一种病吗?更像一种邪术。传说中的厉鬼索命,是真的吗?
他毕竟是个称职的验尸官,不会草率地把根源归结到厉鬼身上,于是强压着恐惧,靠上前去,俯身细细观察。
突然,他看到女尸的头微微动了一下。不异察觉地,轻轻动了一下。他并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是自己碰到了床板的缘故。然而下一刻,又看到她瘪下的鼻翼翕动了一下,似乎在呼出一口残气。
死了许久的人,怎么会有呼吸?
他的脑袋“嗡”的一声蒙了,想大叫,想逃跑,身体却因为极度恐惧而僵硬了,反而呆立在那里,保持着前俯察看的姿势,一动不能动。
也幸好因为这样的僵持,使他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拥有了到死也挥不去的阴影。
他看到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飞虫从死者的鼻孔中缓缓爬了出来。这只虫子细细的身体绕着五彩环纹,尾部有一根尖尖的长刺,末端微微勾起。它站在死者的嘴唇上,扑棱一声,舒展开透明的、微微湿润的翼。稍稍晾了一会儿翅膀,倏忽飞起,绕着验尸官呆滞的脸得意扬扬地飞了一圈,然后从门口飞走了。
有那么一会儿,验尸官失去了知觉。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好死不死,正趴在女尸的胸口上,脸对着她黑洞洞的鼻孔。
他猛地跳了起来,发出见鬼一般的号叫声,一路狂奔出林府……
惨叫声震颤了整个林府,听到的人难免心中颤抖——不知又出什么祸事了。
食脑怪虫的说法流传开后,人们更是惶惶不可终日,林府中飘着重重的艾草烟气。
紫珠园。
林梓枫忽然推开院门走了进来,在离朱氏几步远的地方站定,面色阴郁,一语不发。正在旁边逗着羽涅的青印,看气氛不对,赶忙抱着羽涅回自己的屋,却将门留了一道缝隙,悄悄张望。
只听朱氏笑着问:“相公有事吗?”
林梓枫的手在袖下紧紧攥起,咬牙道:“是你干的吧?”
朱氏扬了扬眉:“相公在说什么?”
“不要装糊涂!死的那些人,不是你杀的吗?”
“相公说话要有凭据,不要血口喷人。那天徐管家可是在你眼皮底下咽气的,你可见我动过他一个手指头?”
“今日验尸官来,看到尸体鼻中爬出飞虫。那食脑的妖虫,是你养的吧?”说到这里,林梓枫忍不住激泠泠打了个寒战。
“我倒觉得,恶事做尽,必有天谴。说不定是上天派来收你们的命的呢。”
林梓枫缓缓摇头:“除了你,不会有别人。”
朱氏眼中闪着嘲讽的光:“林梓枫,你看看你这副吓破胆的模样。”
“你到底是谁?”
“相公以为——我是谁?”
林梓枫盯着她,一字一句说:“反正,你不是林亦染。”
朱氏讶异地扬了扬眉。这个回答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林梓枫顿了顿,又说:“你用回她的遗物,挂起她的画像,口口声声地为她声讨冤屈——你千方百计地让人以为你是被林亦染的鬼魂附身,前来索仇人性命。可是我知道你不是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没有半分她的影子。”
听他这么说,朱氏的面容肃整起来。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还记得她的音容笑貌吗?”
林梓枫的眼中泛起红色,咬牙道:“何谈恩义?”
“小姐的父亲林司起,授你医术,把你从试药师提拔成管家,一向待你不薄,这不是恩吗?林家落难,把小姐托付给你,你是满口答应的啊,这不是该守的义吗?可是你,都做了些什么?”
林梓枫一阵冷笑:“这便是你说的恩义?我告诉你,我跟林家,没有恩义,只有杀父之仇!”
朱氏目光森森地盯着他,等他说下去。
“不光是我父亲,我家几代祖先都是因为给林家试药而死。在父亲死去的那一晚我就发誓,我们世代的卑贱屈辱,我全都要跟林家讨还。”
“林梓枫,你的父辈甘为试药师,没有人强迫他们。自己选择的命运,凭什么去怨别人?”
“我不甘!凭什么他们所谓的贵族生下来就养尊处优,我们所谓奴才的性命,就是为了供养这些贵族,直到灰飞烟灭,还无怨无悔?这样下贱的日子,我过够了,我要讨还,要跟他换个位置,要将他们的命践踏在脚下,就像他们践踏我们一样!”
“我就知道,林家生此巨变,不是偶然。你蓄谋已久啊。”
“没错。”林梓枫眼中闪过得意又疯狂的光,“你知道我把林亦染虐待至死,殊不知,还有更多你不知道的事情。”
朱氏眼中夹杂着惊骇与仇恨:“是什么?”
林梓枫呵呵笑道:“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朱氏忽然敛起眼中暴躁,嫣然一笑:“你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