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老奶奶的历史,我听到的很少。我只知道她是爷爷的妈妈,不知道老爷爷是怎样娶了老奶奶,不知道她是怎样生养了爷爷。老奶奶是胶东人,她经历了几个时代的变迁,生于清末,长于民国初,在军阀混战中生存,经历了8年抗日战争,4年解放战争。她是历史的目击人,看着人间世道变了又变。她很少谈过去的事,仿佛过去的事情现在正在发生,未来还会发生。
老奶奶去世的时候,我7岁。就是从那时候,我失去了自由的乐园。曾经一度,我以为她真的不再回来了。现在,我才知道,她从来就没有死,她还活在我的心中,她只不过被压在了记忆的深层。当我陷入困惑,她就在我的梦中出现了,从我良心的颤动中闪过她的影子。她在自然,在天空,在时间的长河里,她在任何地方。没有老奶奶,我就没有了历史、过去,我甚至不会活在这个世界上,或者,我甚至不会出生!
揪着脐带不撒手的孩子
我的前28年,开始于我的名字——“灵灵”。也许我就是有灵气,才叫“灵灵”。“灵灵”让我开始了在世俗和超凡之间挣扎、回荡的人生故事。老奶奶,这个久远的老灵魂,似乎早就知道小灵灵要来了,她期待着、等待着我,陪我度过了我生命的最初7年。
我听得最多的故事就是我出生时候的危难,为了生我,妈妈的命都差点搭上。我一出生,就被断定为“死婴”,我生命的前几分钟先经历了生死考验,生死的危机早就埋在我最早的心里。“死亡”这个词,让我害怕,我从小就怕死。可我又好奇,死了之后我上哪去?我思考它,又怕它真的来临。
从我记事起,就没少听老奶奶说起:“那一晚,老奶奶眼皮直跳,心慌得喘不过气来。老奶奶知道灵灵要来了,高兴啊!”可是,每讲到这时,她又开始伤感,晶莹的泪珠从她那干枯的皮肤上流下来。我趴在老奶奶的怀里,擦着老奶奶的泪水,不解地问:“老奶奶,为啥哭呢?”老奶奶用手抚摸着我的脸说:“老奶奶陪不了灵灵太长时间了!老奶奶老了,要回去了!”“老奶奶要去哪里?”老奶奶望着天说:“天上!”我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老奶奶的意思,老奶奶去世,我知道,她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我爸爸是生长在西北的山东汉子,妈妈是“文化大革命”时到内蒙古插队的北京知青。他们也算是那个年代的幸运儿了,妈妈和爸爸都是被推荐上大学的工农兵学员,在大学里他们成了恋人,毕业后留在了北京。据说,在娘胎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我是个男孩,我上蹿下跳地扑腾着,好像在娘胎里高兴得不得了!到了该出生的日子,我却没有一点儿要横空出世的迹象。一个月过去了,我还是在娘肚子里欢乐地跳腾,就是不出来。奶奶忍不住了:“是不是有问题了?”去医院检查,却一切正常。爸爸说,我就像是侯宝林相声《摔鞋》中的第二只鞋,都知道要发生什么,就是个迟早的事,为等灵灵生下来,全家人都不能睡好觉。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啊!为了防止有问题,爸爸妈妈决定要开刀剖腹,把我挖出来。
就在第二天要去省城住院的那一夜,我在妈妈肚子里拼命地闹,到了黎明,我终于挣破了羊水,羊水洒了满床。爸爸说,这第二只鞋终于要摔下来,可绝不让人省心。哪里还来得及去城里的大医院,妈妈被送到农场里的医院。
人家的孩子,都是“探头探脑”,自己哧溜一下子出来了。我是撅着屁股出来,结果我的上身和腿抱成一团,头和脚都在肚子里。妈妈流血不止,已经痛得昏迷了,我被卡在人间和娘胎中间,出不来、回不去。农场医院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在外面等候的老奶奶听到了里面的惊慌,她冲进病房。老奶奶祖上是中医,她说在家乡就见过这样生孩子的,她指挥着医生从侧面剪开口子,硬是把我从娘胎里拉了出来。妈妈流了很多血,我总算是出来了。
我虽然出来了,但两只小手紧紧地抓着脐带不放,这让老奶奶吃惊。小时候,老奶奶常常把我的两个手做出拳头状,放在一起,比画着:“灵灵啊,就这样揪着脐带,老奶奶一看就知道了,灵灵一来人间就知道自己的六寸‘同身’!”医生要掰开我的手,剪开脐带。老奶奶不让,她要亲自剪。她在我两手所抓处剪开了脐带,那长度正好是六寸。脐带一断,我的手松开了,留在我身上的脐带被塞到肚里,成了我的肚脐眼,我有了“神阙”。
从那个时刻,我脱离了和母亲的连接,我变成了一个人。长大后,我也问自己,那个时刻,我是高兴还是悲伤?我有了老奶奶、爸爸、妈妈、奶奶、爷爷,我不孤独。可是,有种莫名的孤独感在我心灵深层,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从小有问不完的问题,“我到底从哪里来?”除了老奶奶,所有人都会回答我,“从你妈妈肚子里来的。”“妈妈从哪里来?”“妈妈从姥姥肚子里来的。”“姥姥从哪里来?”……没有人能够回答我的问题,老奶奶回答了,我不再问了。她说我是从天上来的,也要回到天上去。我相信老奶奶会先回去,以后我也会回去。长大后,老奶奶的话成了哄我的迷信,我知道我妈妈确实生了我的肉身。我不再追问了,可是,有个声音时常骚扰着我,“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我始终也没有个清楚的答案。
我一出来,脸憋得黑青,没动静,折腾半天,打屁股、掐胳膊,我都不哭一声,医生断定我一定是卡得时间过长,缺氧而死了。妈妈还在输血抢救,我却被断定为“死婴”。奶奶哭起来,爷爷叹息。好在妈妈没有危险,一家人围在妈妈的床头,爸爸握着妈妈的手。只有老奶奶抱着我不放手,那年,我的老奶奶80多了,她抱着一团小肉球,老泪纵横,哭得天昏地暗:“儿啊!孩啊!老天爷啊!行行好吧!你不会说话不算数!”谁想到,老奶奶的眼泪有了魔法效果,我这边有了反应,鼻子抽了抽,就“哇哇”大哭起来。这一哭,就没完没了,奶奶全家高兴啊!老奶奶说,我和老奶奶几辈子的缘分了,哪能就这么走了呢!我就这样来到了这个世界!
老奶奶常叨叨:“灵灵啊!怕自己挨刀子,自己就出来了!”老奶奶处处袒护着我,仿佛她活着是为了等我,我来到这里,也是为了找她。她给我找出了不及时出生的理:“灵灵不想来啊!又不能不来啊!”我不记得在妈妈肚子里的日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可是小时候,我一直有这样的感觉,我来的那个地方和这里不一样,好像我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远得在谁也看不见的天空后面。每当一个人的时候,我就有深深的孤独感,我总是隐隐约约地感到,不明白是什么原因,我被什么抛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我会望着天上的白云,想象着我乘着云彩飘游。我很小就知道了UFO,我幻想UFO能够接我走,那时候,我一定带着老奶奶。
不知多少年之后,我读了本柏拉图的书,上面讲到了灵魂的故事,说一个灵魂在出生前就看到了自己的一生,是灵魂选择了自己的一生。有什么好与坏,别怪命运,只怪自己的选择。我这才感到老奶奶说的,也许正是我迟迟不出生的理由,我一定是未出生就看到了人间的苦难灾祸,不想来到这里。可又没有办法不来,我自己选择来找老奶奶,这个知道生命智慧的老灵魂能够在我最无知的阶段指导我,我才能够度过艰难困苦。我这独特的出生方式,让我一出来就先知道人间的生老病死。
妈妈的产假到了,老奶奶认为,就我半岁前的“恶劣”表现,会把妈妈累坏的,只有老奶奶能“降服”我。当时,姥姥已经去世了,姥爷退休,舅舅上学,在北京,没有老人能够帮助妈妈照顾我。那时,妈妈和爸爸都还在北京的大学里。爸爸是个工农兵学员,高考恢复两年了,工农兵学员的前景不乐观,他压力大,考上研究生才能有前途。妈妈说,那时候大学的年轻教师都住在筒子楼,厕所和水房都是公用的。他们占领了一间不到20平方米的小房间,已经很幸运了。那时候,还不时兴雇保姆,他们两人的工资不过100多点,又没有地方住,哪里能雇保姆?
就这样,我跟着老奶奶,留在了西北。爷爷是老奶奶的独子,原来在部队,随着部队来到西北,转业后成了这农场的副书记,爷爷把老奶奶和奶奶都接来了。那时候,已经有很多人回山东了,“叶落归根”,可是,老奶奶不回去。奶奶爷爷已经退休了,老奶奶的身体比她的儿媳妇(我奶奶)还健康。我能够记得的是,老奶奶每天早早起床,打扫庭院,剁菜喂鸡。总是老奶奶吆喝着让我起床吃早饭,晚上,老奶奶搂着我睡。
没封上的天灵盖
前100天,我是个极不让人省心的孩子。那时候,我能吃、能喝、能睡、能哭、能闹,精气神足极了。我很闹人,醒来了就哭,好像来到这个世界,受了多大的委屈。大概在娘的肚子里超长的原因,虽然难产而生,可是我很强壮。我有了力气,就哭,哭累了就睡,睡好了就吃。我很任性,晚了一步喂奶,就“哇哇”大哭,表示抗议。只有在老奶奶的怀里,我才安静。可是,孩子要和妈妈在一起,这把奶奶愁得不行,奶奶曾经是建设农场的小学老师,生了4个男孩子,男孩子都没有一个像我这么闹人的。
老奶奶说:“孩子的天灵盖还没封上呢!这孩子灵,到了晚上,鬼神还不和她说话?”小时候,老奶奶用手护着我的天灵盖:“灵灵啊,就灵在这里!灵灵有鬼神相助啊!”我隐隐约约地知道,这天灵盖里藏着我的大秘密!那地方,似乎总是有股微妙的波动。长大了,我知道那是百会穴,印度人叫它为顶轮。
就连我洪亮的哭声也带给老奶奶得意:“这孩子能哭,声音这么洪亮,说明肺气足,长大了,不憋屈,不生大病!”有个老邻居建议,在大街上贴小条子:“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路过行人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奶奶这么做了,还在家里贴上符,老奶奶认为符号中藏有精妙的信息,也能够召来符号的信息。爷爷是农场的领导,哪能容忍自己家里人搞迷信!他让奶奶把贴的小条子都揭下来。过了百日,我不那么起劲地哭了,老奶奶说,那是众人相助,每人念一次小条子,就是一次祈福,加起来,就起作用了。
人家的孩子都先认妈,我眼里却先认老奶奶。我动辄就“大闹天宫”,只要老奶奶抱着,就安静了,不哭不闹,睁着眼睛望着她,好像她才是我妈。她抱着我,“叮铃铃”地学门口的风铃声,我就“咯咯”不断地笑。这会儿,大家都围着我,逗着我,全家欢喜啊!在我的印象中,我儿时的一切就是老奶奶。老奶奶不在了,我才认妈。妈妈说,我也不像她,她从小就文雅,很有教养,没有这么蛮横霸道。奶奶说,我可是一点也不像爸爸,爸爸是老三,从小懂事,又不任性。赶上上世纪60年代初的大饥荒,爸爸才6岁,就有“孔融让梨”的风范,把自己的粮食分给哥哥。老奶奶说:“灵灵像我,没你们那么多事,想干啥就干啥,一点不憋屈自己。”我,仿佛生来就是自由的精灵。
记忆中,我身上至少还有另一个“我”,“我”常常能飘出去,在高空中看见自己。有时候,“我”在屋顶上看见我,“我”却下不来。有两次,我清醒地知道,“我”从我的天灵盖出来了,还飘游了很久。一次,是堂哥带着我和小伙伴去附近的野地里玩耍。我们在地里挖了苦苦菜,奶奶会做成玉米菜团子。在路边的小沟,我看到一朵很漂亮的野蘑菇,我采了这野蘑菇,那蘑菇似乎有股魔力召唤我,让我吃下去,我吃了一口,不一会儿,只觉得心堵在了喉咙上,就说不出话来了,我开始出冷汗,失去了知觉,我飘出去了,我迎着灿烂的阳光飞翔,我像鸟,可又不是鸟,那真是无法描绘的美好感觉!我无忧无虑地在空中飘着、飞着,耳边是鸟语欢歌,身边是鲜花、水果、漂亮的姐姐,离家越来越远了。眼前一片光芒灿烂的星空,我就是那天上的星星。
这会儿,我听到老奶奶像往常一样在喊我回家:“灵灵,快回家吃饭了!”我感到扫兴,我真的不想回去,我在天上多么快乐。可是,老奶奶不停地喊,我犹豫了,若不回去的话,老奶奶就会不高兴了。我可不能让她不高兴,我很不情愿地应答了老奶奶:“唉!我回来了!”这时候,我听到一片欢喜声:“可醒过来了!”
我睁开眼睛,面前好多张模模糊糊的脸,慢慢地那些脸变得清楚了。原来,我在场部医院的急救室里躺着,老奶奶、奶奶和爷爷还有医生正围着我。老奶奶泪流满面,我挣扎着要擦掉她的泪,我告诉老奶奶:“我飞到了一个好地方,那里有好多好看的花,有苹果、香蕉、西瓜,还有很多漂亮的姐姐在那里玩!”老奶奶用她那干枯却细润的手摸着我的额头,瘪扁的嘴唇颤抖着:“再好,咱现在也不去!有老奶奶,你哪里也不去!”在那之后,我性情有些变化,我本分了,不再做让老奶奶担心的事了。
“在那个时候我飞到哪里去了呢?到底是真的灵魂飞出去了,还是我产生了幻觉呢?那美丽的地方是真的吗?”我一直在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