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一生的“咒语”
百日前,我有3个名字,“文文”“定定”“灵灵”。妈妈叫我“文文”,奶奶叫我“定定”,老奶奶叫我“灵灵”。这名字也受时代的影响,那个时候,“文化大革命”已经过去了,“建国”“小红”“国庆”“卫红”啊的名字都属于历史了。新一代的名字开始了,人们开始用重音名了,女孩叫“莎莎”“娜娜”“丽丽”的不少了。妈妈是文学青年,从小读书多,她的梦想就是成个文学家。在“文化大革命”中,好多世界名著成了禁书,姥姥喜欢读书,收藏了一些书。直到今天,那些破旧、发黄的老书还在家里储藏着。这些书,就是妈妈在那个革“封资修”年代的精神食粮。妈妈响应国家号召上山下乡去了内蒙古的旗里。她的文笔好,又在打破头了的竞争中,被推荐成为工农兵学员,回到了北京。妈妈希望女儿能有她的文学气质,实现她文学家的梦想。
奶奶和爷爷都是山东曲阜人,那农场的山东人很多。奶奶是中文老师,奶奶以孔夫子为由:“咱古人起名都是根据孩子的特点,孔夫子叫‘孔丘’,就是由于头上有个坑。这丫头撅着屁股出来的,用山东话就是‘大腚’,咱叫‘定定’吧!‘定定’又符合出生的情景,又是重音,又时髦,又有‘定力’,这孩子这么大的哭劲,一准将来不省心,叫‘定定’还能稳定。”妈妈也认定,女孩子能够稳重安定,叫人放心。全家人都同意叫我定定了。
可是,老奶奶坚决不同意:“老祖宗说了:‘艺由己立,名由人成。’‘定定’这名字就不是孩子的禀性,看她出生这个气派,哪能定呢?她不能定,你非叫她定,那还不委屈了孩子?这名字一叫,就是一辈子。叫一声,就是念一次咒,念好、念坏都是咒。取个好名字,就有个好开始,名字是一辈子的事,咋能随便叫呢?”
什么是好名字呢?老奶奶有她的标准:“名字啊,一定得叫得响当当,听起来好听,还得容易记住。写出来,这名字的字还不能太难。太难的字啊,太生僻了,人家都不认识,就更不容易记住了。名字还得吉利,还得能带来吉利,还不能跟别人重名了。”老奶奶认定我就该叫灵灵:“这孩子就是灵气十足!有几个人是撅着屁股出来的?她灵得很,知道人间苦,抓着那脐带不撒手!她不想来啊!”老奶奶还觉得“灵灵”叫起来上口,还像唱歌一样。老奶奶决定,我就是“灵灵”。“灵灵”这名字,好听,简单,又不难认,“灵灵”还有超凡脱俗来自天上的意义。
奶奶还有点质疑:“这‘灵灵’,听着好听,就是有点不对,让人家以为咱自不量力,认为自己家孩子有神灵呢!”那时候,和爷爷一起转业、退伍的爷爷们中还有叫“根柱”“铁蛋”的呢。老奶奶一瞪眼:“这孩子就是灵,咋就不能叫‘灵灵’呢?就叫“灵灵”了!”虽说奶奶和爷爷都比老奶奶有文化,但他们是孔夫子的老乡,孝顺得很,老奶奶拍板了,他们就不敢违背。
我成了“灵灵”。最后,妈妈也认可了“灵灵”,在她看来,“灵”就是高于世俗的那点微妙的东西,没有灵,就没有艺术,没有高雅,没有超凡脱俗的气质。有了灵,也就有了“灵巧、灵动、灵智、灵魂、灵心、灵性”。我小的时候真的很灵,可是,自从老奶奶去世,我来到大城市,离开了西北苍茫的大地,看不见浩瀚的星空,我不再灵了,我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
“灵灵”精灵得很。只要看见老奶奶就笑,张开臂膀要老奶奶抱。只要外面有人来,还没等进院门,我就大哭大闹。老奶奶还发现,男人、女人来家里前,我的哭调都不一样。那慈眉善目的女人,我就叫两声算了;那长相凶恶的农场保卫干事来了,我就大哭大闹。每当我夜晚哭闹,老奶奶就来哄会儿,她说:“灵灵一定是看见神了,对神哭着说,你看看,人间苦啊!为啥把我丢下来啊!”老奶奶拿我当天仙,无论我哭闹、还是笑,她看我怎么着都是对的。小叔叔说:“那咋就一定是神呢?还说不准就是看见鬼了呢!”老奶奶说:“俺灵灵的阳气有多足,她那是吓唬鬼呢!是镇妖降魔!”以至于我长大后,小叔叔还开玩笑说,搬家的时候,要我到他新家去大哭大闹,把妖魔鬼怪都吓跑。
老奶奶说:“名字就像是一个人的灵魂,一辈子有千百人叫,就能叫出一个人的神来。名字像对一个人的咒语,这个人就会朝着名字的方向发展。人也不能叫一个和这个人禀性不一致的名字。”历史已经注定了,我不是“玲玲”,我的命运已经和“灵灵”融为一体。我以“玛雅酋长”成名,以“玛雅酋长”败落。
我常常问自己,“玛雅酋长”和“灵灵”,到底是谁?我仿佛在一场时空交错的梦中,我隐隐约约地感到,真的有个“玛雅酋长”的灵魂在上空看着我,她似乎曾经附体在我的身上,我曾经那么真切地感受到“玛雅酋长”有个神秘的使命,那使命就是通过我的笔来警示世界:“人啊!别自己毁了自己!毁灭,不是来自外太空,不是自然灾难,是人类自己制造的灾难。”“玛雅酋长”一度被看成了新一代的弥撒儿,有着警示人间的使命。当“玛雅酋长”不再行使“她”的使命,“玛雅酋长”就必须消失。
我,“灵灵”,最后还是以“灵灵”的真名浮出水面。但是,那“玛雅酋长”始终像个幽灵在我身边时隐时现。
“长啥样,是啥人,有啥命!”
老奶奶是农场的神奇人物,总有人来找老奶奶问事。这并不是由于她是副书记的娘,而是她知道别人不知道的。老奶奶打开人家的手掌,看着面相,摸摸骨头,这人就被老奶奶看得入骨三分了。老奶奶再看看人家的生辰八字,掐掐算算,就给人家指点江山了。
老奶奶说,这一个人成大事,得有那命和运,光有命、运还不够,还得有后天的努力,这样前景就八九不离十了。她说,时候不到、地方不对、干错了行都是白折腾。如果老奶奶现在生活在大城市,她一定能成为企业的人事预测专家,或者是在大公司人力资源部。老奶奶的眼中,我有文昌星高照,29岁那年有一大坎,但是,有吉人指点,逢凶化吉。
看着我小时候的照片,我也不敢相信那是现在的我。从小,除了老奶奶,就没有人夸奖过我美,当“80后美女作家”这词落在我身上的时候,我真是不敢相信,那“美女”是我。小时候,我的头很大,尤其是前额鼓出来,奶奶说我“下雨不用打伞”,小叔叔说我长着“爱因斯坦的大脑,可没有爱因斯坦的智商”。等我长大了点,农场的小伙伴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大头菜”,“大头菜”就像是北京的卷心菜。可是,西北的大头菜要比北京的大得多,实实在在一个大圆球。有时候,调皮的男孩子看见我会喊:“大头大头,下雨不愁!”
我那模样确实有点像是美国电影里的外星人,我的脑壳又大又圆,脸肉乎乎的,大蒜头鼻子,大宽脑门,人中长得又宽又长,大嘴巴厚嘴唇,唯一能看顺眼的就是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神气四射,可那眼睛却不大,还是单眼皮。妈妈说,要不是那天生在那个小医院的就我一个,她都怀疑医生抱错了,我和她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妈妈可是双眼皮大眼睛,高挺的尖鼻子。我完全不符合现代美女的标准。她都发愁,这长相能嫁给谁呢?
我长得不像妈妈,却像老奶奶。老奶奶家里是祖传的中医,她懂得不少中医里的面、骨、手相术,她相信人的头、额头、手、肘等定了人生的格局,只有声音与眼神能弥补五官的不足。老奶奶不用常人的眼光看事,老奶奶有一整套的理论,从我记事起,就听她说:“人长成啥模样都有道理,庄稼就长在土地上,不能长在岩石上。青藏高原就不长大米。这昆仑雪山,就不会在山东、河南。老天有它的定数!人是啥模样,就是啥人,就有啥运!那日出日落,月盈月亏是天象,你们看天气做天气预报,叫气象。人也有面相、手相、骨相,这是‘人象’。”老奶奶从人象辨别心术:“人哪!正不正,一眼就看出来了,咋装也不行!”
老奶奶不但不觉得我难看,还宝贝得不得了。她认为,“女人长得美,不如长得好!面相好,一生好。按咱中国相术说,这叫女人长了个男人相!精要足,气要满,神要灵。精气神足就好!”她最重视我的头,老奶奶认为,头就是盛脑浆子的瓢,是一身之尊。《黄帝内经》上都说了,脑为“髓之海”。她常说:“学问看眼睛,官运看额头,门齿嘴巴看心厚。”我这大头,被认为是阳气足,她摸着我的头:“将来这脑袋好使着呢!”别人家的孩子后脑勺能够睡平了,可是我的后脑勺怎么睡都是圆鼓鼓的。1岁的时候,我的大圆脑袋让老奶奶欢心不已,她认为:“后脑勺圆,是枕骨有力,枕骨有力才能做人中之首啊!枕骨平的人没有掌权运,要是把枕骨弄得凹下去,一辈子在低处爬,还会短寿。”今天,我的成功和失败还都应了老奶奶当年对我大头的定论。我一步走红,3个月就获得了我那作家舅舅几十年努力也到不了的位置,而也就在29岁这年我栽了一个大跟头。
鼻子是我脸上的重要景点了,鼻头圆又大,鼻头、鼻翼都多肉,鼻梁高宽直。老奶奶说:“鼻子啊,看财、看夫运,大鼻头、高鼻梁,那是富贵相。灵灵这鼻子多大气!这山根高啊,气色明亮,身体好。大脑门是官禄宫,天庭饱满,平滑光亮,有大人物的气派。天庭就是咱孩子的大客厅,俺重孙女的天地大,将来走四方。”我的人中又深、又宽、又长,一点不像女孩那么招人怜爱的乖巧样。老奶奶说:“长人中,那是长寿。又宽又长,是度量大,贵人多。灵灵啊,总有贵人相助。”也许是老奶奶的吉言,在我的生命中,我似乎没有遇到过什么特别难的事情。虽然我未婚,但我并不急于嫁人,事业从巅峰一落千丈。但是,前方似乎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不光是鼻子大,还长个大厚嘴,上嘴唇有点大过下嘴唇。老奶奶说:“嘴唇厚,忠厚。嘴大吃四方,小驴嘴是福相。”我的眼睛不大,却黑又亮。老奶奶说:“大富看眼神,小富看鼻子。眼睛小点好,孩子专心有耐力。”我的眉毛和眼睛之间距离很远,老奶奶称之为“眉高”,“眉高”的人“田宅宫距离大,讲道德,心仁厚,将来咱孩子有地位”。
我的所有“难看”的缺点,都成了老奶奶看我整个命理的优势了。“灵灵这外在神情、骨骼、面相表明格局高,有气势,一定能有一番成就。”老奶奶也看到了我未来的潜在问题:“这孩子啊,鼻子高,脖子粗,个性强,脾气硬,主意正。女孩太强,男人降不住。要出问题啊,就是大问题。”这些正是我后来的问题。我常常幸运自己前7年没有在北京长大,就我这么个丑丫头,没人说我丑,因此我从来不为自己的长相发愁,反而让老奶奶夸得坚信自己生来不凡。而按照大城市的标准,这样的“丑丫头”会受到歧视,很可能会落下严重的自卑心理,我幸运地不知道自己“丑”。
唯一能让妈妈觉得过得去的是我的鼻梁还像她,虽然鼻头圆又大,可是鼻梁高高直立,谁想到,就这么一点优势也被破坏了。5岁的时候,我看到隔壁的叔叔在挖地,就跑到他身后帮忙,叔叔没看见我,一铁锨正铲在我的两眉偏左的地方,鲜血流得满脸,老奶奶难过得捶胸顿足!缝了几针,虽说没有落下明显的伤疤,但至今我额头两眉间还有条浅浅的横纹。老奶奶断定,这一铁锨铲掉了我的官运,我就要靠文采成大事。有趣的是,我考上了公务员,也没被录取。
妈妈几次要接我回去,老奶奶都不干。老奶奶把照看我当成了“事业”,她不但不嫌累,还精神头越来越好。老奶奶说,我是下来投奔她来了。妈妈看到我长得又胖又结实,两颊被晒出了高原红,圆鼓鼓、肉嘟嘟的大头上扎着一大把小黄毛辫子,活脱脱一个当地人,还说得一口山东味的普通话,哪有一点儿北京女孩子的娇贵和优雅!
老奶奶说,孩子要那么娇贵干啥?咱老家有句话,腚大腰圆,生孩子不难!结结实实不生病,比啥都强。咱孩子这大圆脸,脸蛋又高又肉,高鼻梁大鼻头,两眼有多神气,一副“旺夫相”,谁找了谁有福气!咱还不嫁呢!别人家的孩子都去了场部的幼儿园,老奶奶不让我去,她每天带着我。虽然我处在“原生态”的自由放养状态,老奶奶却早早地就让奶奶教我识字。妈妈看我早早就识字看书,身体健康,像个小牛犊,就让我留在了老奶奶身边。
老奶奶不仅看相、听哭声,连我的手纹都看得出名堂。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手相也是自古以来东西方都有的。古代希波克拉提斯手是个医学上的名词,就是希波克拉提斯发现了掌纹和肺的关系,只要肺部有疾病,手上就出现“钟玻璃手指”。我的拇指,第一节又大又长,像蛇头一样,老奶奶说,拇指代表我的大脑,“这孩子有毅力,强胜,小时候不好带,长大了也是我行我素,有偏财运”。
那一年,有个算命的瞎子到农场。那时候,神秘文化还算是封建迷信,那瞎子来到农场投奔一个亲戚。老奶奶请瞎子算了我的生辰八字,那算命先生说我八字里火多,“炎上”所以上进。“生于乙日午时,有文昌星高照,属文殊菩萨管,所以爱学习,文化程度高”。我确实爱读书,爱学习。自从开始了《大毁灭》之后,我的“文昌星”开始真正地高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