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伦敦眼”的大轮盘下,“伦敦飞鱼号”快艇就停在河岸边。这是前往格林威治方向的快艇,我登上了“飞鱼号”快艇,在快艇露天的尾部找到一个空座。“伦敦飞鱼号”启动了,震耳的马达声中,飞艇搅动了急流,层层的浪花在黑青色的泰晤士河上划出了两道长长的白色轨道,那浪花像是嬉闹的孩子雀跃地追逐着后甲板,隆隆的马达声和哗哗的水波声交织在一起,震耳欲聋。
“飞鱼号”在泰晤士河上欢快地飞奔着。滔滔的河水上,被“飞鱼号”划出的浪花,一层层出现,又一层层地消失。我被“哗啦啦”的浪花迷住了,上一刻还是浪花,顷刻就消失了,又回到了水中。船一开动,就有了浪,船停止了,也没有了浪花。对于这滔滔不绝的河水来说,浪花是瞬间的,对于浩瀚的宇宙而言,人也是瞬间的;浪花来自河水,归于河水。人来自哪里?回到哪里呢?
泰晤士河让我想起了狄更斯的小说《远大前程》(又译为《孤星血泪》)(The Great Expectations),那个故事就发生在这个空间。时隔200多年,当年的河水早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可是,这河床还是当年那样地蜿蜒。我和《远大前程》经历着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故事,可又没有实质的区别。仿佛人间所有的故事都是在重复那么几个主题,都是在造梦寻梦,最后从梦中醒来,或者永远沉睡而去。那梦就是生活的波折,就是这河流上的浪花。
《远大前程》中,那个叫作皮普的乡下小子,淳朴天真又诚实。在乡下,他爱上了一个漂亮的复仇女神化身——埃·斯黛拉,埃·斯黛拉被变态的老女人郝维辛训练成向男人复仇的工具,因为,郝维辛在新婚的夜晚被新郎抛弃。无意间,皮普救了一个逃跑的犯人。后来,皮普长大了,成了铁匠姐夫的好帮手。那被救的犯人发迹了,他不忘救命之恩,暗中给了皮普一笔财产,皮普进入了伦敦上流社会。他努力成为上流社会的人,他开始看不上曾经相依为命的姐夫。可是,皮普和上等人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最后,犯人又落入监狱,皮普不但落得个一无所有,还欠了一身的债。那漂亮的女孩长大后替老女人向男人复仇,皮普也在其中。最后,那漂亮女孩埃·斯黛拉又步了变态老女人的后尘,她被新郎抛弃了,她成了仇恨的牺牲品。老女人被火烧死了,复仇的人成为自己的牺牲品,那漂亮女孩原来是犯人的女儿。恩怨、发迹、犯罪、爱情、仇恨交错起来,最后,经历了大起大落的皮普又重回到了乡下。
站在这异国的河流上,我才看到我和皮普多么相像?我们都走上了一条远离真实的自我之路,经历了失败,再回归原初。把我和皮普延伸到整个人类,我们不都是选择了一条远离自己的路行走?我们都离开了原初的真实本性,被名望、财富、权力所诱惑,我们也要经过衰败,再回到原初。
浪花在飞腾,看起来是那么的漂亮、迷人,可是没有一个固定的浪花,它们一个接一个地过去了。“飞鱼号”靠岸了,涡轮停转了,浪花消失了。浪花并不存在,那是涡轮造成的现象,它只存在于瞬间。当涡轮停止,浪花就平静了,浪花都要归于水。我、皮普和很多人所追求的,不就是像这浪花一样吗?一心追求的,费尽心机也得不到,你想抓住的,越努力却越抓不住。因为,浪花本身并不存在。生活不也是这样吗?从平静如水到波涛汹涌,飞到了浪尖,转眼间,又会被高高的浪峰抛弃。谁会持久不懈地在浪尖上?谁会永久地在浪谷里?我在浪花上迷失了,成了丢失了精神家园的流浪者,我不远万里来到了西方,却是要寻求一条再回到东方的精神之路。
摇晃的船让我开始意识到,那么多的事情是我根本就不能够把握的,甚至我都不能把握自己的心。我不知道我会变成后来的样子。我曾经是一个朴实、灵气十足的原野上的孩子,我原本有圆满的生活。在大城市的20多年,我变成了大城市的人,和我的过去切掉了关联,我没有了根,没有了老奶奶,没有了大地、原野、天空,没有了童真。在现代化的洪流中,我像是没有根的浮萍,随波逐流。
生活真是奇妙!在无情地捉弄人,一梦过去,如隔千年!一觉醒来,只是一眨眼间!时间啊!洗刷了一切,我们所能够看见的经历,没有什么可以永久留下来,也没有什么真实不变。仿佛有什么在我心灵的深层搅动着,一层层的记忆开始浮现,那些遥远的记忆中,有一个失去的乐园。
我的路,东方的路
“代笔门”事件让我遭受了巨大的创伤,我不仅仅伤痛,更多的是内疚、羞愧。我无颜见人,我不上网,撤销了微博,关掉电话,在人间蒸发了。我的痛苦和内疚交织在一起,除了我自己,我无法责备任何一个人,这一切,不是别人的错,是我一步一步走上了一条不该走的路。
我一个人躲在家中痛哭,我哭得天昏地暗,到最后,我都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哭了,我仿佛掉进了一片无穷无尽的悲伤的海洋,那里埋藏着全人类,甚至动物、植物的悲痛。我不是在哭自己,那无尽的悲伤,像是阻挡不住的海啸,一浪又一浪,把我掩埋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伤悲、还是孤独、还是其他。我知道我在毫无意义地抽泣着,我想停下来,可是,我已经失去了控制,手脚都不听指挥了,一股神秘的力量控制了我。渐渐地,我听不见自己的哭声了,我和我的情绪脱开了,我感觉不到悲伤了,我没有思想、没有情绪,我不再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只感到一股力量,我开始向高处升起。我看到一个女孩趴在沙发上抽动……
躁乱的城市让我沉沦于痛苦、内疚、悲伤、忏悔的情绪中,我已经精疲力竭,无心再继续往日的轨迹,受内在不可遏制的呼唤引领,我决定离开这个带给我荣耀和挫败的城市,脱离繁忙嘈杂,到一个遥远的地方,那里能够让我忘却现实,让杂乱的心沉淀。
“去哪里呢?”几个月惊心动魄的焦虑生活,让我的神经绷得都要断了。“听从第一个最美丽的召唤!”我心中响起一个声音。一幅美丽的景象跳进我的心中:蔚蓝的天空,洁白的云彩,破旧的砖头瓦房,一望无际的草原,浩瀚的天空,那是我成长的地方,那是苍凉的大西北高原。“那是我曾有的天堂!”
当一个人不再看自己身上的光环,就开始从内在真正地寻找自己;当一个人不再陷入恐惧的情绪中,才慢慢地在反思中疗愈自己的创伤。一个声音不断地问:“这一切,都是怎样开始的呢?”
我悄悄地回到大西北,虽然老奶奶去世了,可是,那里依然是我难忘的童年乐园。我生长了7年的苍凉大地。我的爷爷早已经退休,奶奶去世了。已经80岁的爷爷,虽然行动迟缓了,但身体还依然健康。当年的农场大院已经变了模样,有了高一点的楼房,有了更多的车,但是,大西北的风姿依旧。
白天,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有一群群牛羊和马,湛蓝色的天空,一朵朵白云从头顶上飘过,仿佛伸手可以抓到。一望无际金灿灿的黄花地,戈壁滩上闪光的五彩石、成片的胡杨树、苍凉的沙漠、肥沃的草原,没有密布的高楼,听不到飞速穿行的汽车,看不见熙攘嘈杂的人群,闻不到让人窒息的汽车尾气。
在远离红尘闹市的沉寂中,华丽的光环和噩梦的黑雾都散去了,心中涌起的喜悦冲洗了我的烦恼和焦虑,我忘却了痛苦和烦恼,忘却了发生在我身上的都市故事。我的心被大自然的美景净化了。在原野上,我遥远的梦幻故乡,飘浮着我小时候和老奶奶在一起的欢乐。
我的内心安静了。
夜晚,那无与伦比的夜空,像一个大碗紧紧地把大地盖住,碗的中央镶嵌着银河,星星的闪烁此起彼伏,像是调皮的孩子在眨眼睛。一颗颗流星自由自在地在空中掠过,望着流星飞过,我惊叹,心中不时地喊着:“我要做那颗星!”西北浩瀚的夜空敲开了我的心,给了我浮华的生活永远不能够给我的安全和宁静。我的心空静了,似乎有很多个世代,我就在这纯净的天空下,我本来就属于这块深厚苍凉的大地。
这浩瀚的夜空中回响着康德的话:“有两种东西,我们越时常、反复思索,它们就给人心灌注时时翻新、有加无减的赞叹和敬畏,这两种东西就是头上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法则。”
“天上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法则”像是神奇的药片,我曾经惊恐、焦虑、内疚、悲痛的心安定了。
夜晚,我就要睡着了,在半梦半醒中,一个声音响起来:“你原本就是这样安详,离开了她,你开始了流浪。”
“就这样,不要睡,不要醒,不要挣扎!”那声音安抚我,不让我突然醒来。
“你是谁?”我在迷幻中问。
“我是你的记忆领航员,找到了她,就找到了你!跟我来!”
那是记忆领航员第一次出现。记忆领航员还在引导着我在梦境中穿梭,记忆的湖面上波纹斑斑,一切都模糊不清。
“看,那是我的童年!”在时间的运河里,我看到了一个满脸褶皱的老奶奶,干枯的双手拖着一个土里土气的小女孩,女孩的眼睛像水晶一样闪着灵光,老奶奶的眼睛是那么熟悉,“魔法眼睛”!瞬间我飞进了那眼睛……
童年,仿佛远去了千年,又似乎只有一瞬间,那是我失去的乐园。一切在隐隐约约中浮现,我看见一只在广阔无边的绿地上飞翔的蝴蝶,一个奔跑在苍凉大地的精灵,朴实的孩子,转眼间,蝴蝶变成了高楼林立、人口密集的大都市里的一颗尘粒,精灵的小女孩变成了粉饰的女人。
“那是所有人的童年,是人类的童年!”那声音淡然回答。
我看到,那闪着水晶灵光的小女孩站在城市的高楼夹缝中间,汽车轰隆隆地飞驰而过,留下一股烟雾。一朵玫瑰花被都市飞滚的车轮碾压成了碎片,她试图捡起那朵玫瑰花,汽车一辆一辆地飞驰而过,她吓得躲在路边。一群群外表奇异的人从她身边穿过,他们里面穿着同样的铁制内衣,一群疯狂的影子在撞击铁制内衣,他们的头上生长着脏乱的头发,那头发越长越长,连成一片,在城市上空形成了滚滚的浓云,他们摔下一堆堆腐臭的废物,扬长而去。
“那是我!”我惊讶地辨别出了那个女孩。
“也是所有现代人!那所有的现代人也是你!”那声音讥讽地说。
那女孩摇身一变,加入了那一群人,她穿着古怪的服装,被称为“玛雅酋长”。她茫然了,她的灵性像那玫瑰花被在钢筋水泥的大都市碾碎,那玫瑰花被扔在垃圾桶里,那上面写着落后、无知、愚昧。她被现代化改变了,她迅速融入现代化,加入了浩浩荡荡的大工业化的队伍。
“你变得不是你自己。你得到了瞬间成功,也丢掉了自己。”那声音冷冰冰地说。
瞬间,“玛雅酋长”的衣服被一道闪电击穿,那女孩茫然不知所措,她赤裸裸地站在机器人一样的人群中,那人群从她的身上踏步前进,她恐惧万分,几乎倒下。奇怪,她并没有被人踩死。
“只要你不倒下,没有人能让你倒下!看看你的路!”那声音提醒。
我看见,我在一步步地走路,我所走的路,早就有人走过千万年,那路上写着一个人类共同的故事,从远古的神话,到今天的现实……一个白发、健壮的老人占领了画面,她手里呵护着一枝玫瑰花!那张沧桑的皱纹脸,一双干柴一样的手在一个破盆里搅拌着,一边咕咕地召唤着鸡群……
“老奶奶!”那是我的老奶奶。在她的眼里,我是那玫瑰花!记忆的湖面清晰了,记忆领航员隐退了。
我的老奶奶,她曾是我的一切,是我生命的给予者,是我最早的智慧导师,我的先知,我生命的启迪者,我的天地和顶梁,我的家,我的根,我的安全,我的依靠……她不是生育我肉体的妈妈,却是给予我生命的母亲,没有她就没有我。她用感情的乳汁滋润了我的童年,用神话、传说、观天、察地孕育了我幼小的心灵,她用平凡的生活教给我,每一个存在都在永恒的循环中,万物都有独特的生命,都和更大的世界连成一体。她给了我那一段朴实无华的童年生活,没有电脑游戏,没有麦当劳,没有名牌服装,没有冰激凌,没有iphone、ipad,没有4G。我与老奶奶幸福圆满地生活在天人合一的境界。
只有抹去记忆中城市的浮尘,在静静的沉寂中,她才会浮现。她是我失去的童年的主旋律,她观天地、看四季、问良心、知天道,她知道那些不被认可的古老智慧,把它们留在我的基因细胞中,她内化的那些神秘知识为我早期生活添上了独特的色彩,生命的智慧。她是我朴实无华,却又浪漫无限的童年中的大女神。
我,一个“亚历山大”的80后,沉湎于生存奔波的现实,把我的月亮神话世界遗忘殆尽。老奶奶和我就是那一轮圆月。我们是月亮的不同阶段,我是那嫩芽似的初月,她是那月食。她那不再明亮饱满的月光,神秘、幽暗,却内敛,她所失去的青春的月光变成了深厚的生命智慧体验,幽暗中散发着灵性的气息,足以让她能够看到任何方向,她是无所不知的先知,是一个穿越远古时空的神话中的人物,她早早地就在我的意识深层埋下了关于生命的种子。她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她也没有任何超凡的能力,没有先进的现代化知识,她的生活,就是她的内心,有条不紊,沉着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