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就过来看一眼你,既然没什么大事儿,你们这些人也够了,我就不掺和了。”我捋了下头发。
“那你来干吗啊?”张三金倍儿烦地说。
我没说话。
“得,你不去就算了。”孙二羊说。
“操,平妖五寺我一人儿去就够!”张三金说。
“那你早点儿回去吧,有事儿我再呼你。”孙二羊道,张三金也不耐烦地冲我摆了摆手。我与他们一大帮人一块儿走出小花园儿,他们杀向妖五寺中学,我向家走去。在归途中我有恁么一刹那想要顺路去一趟五石榴中学,但那不由自主的念头刚一出现就被我强行抑制住了。
我不碰哥们儿的女朋友。
对,踏踏实实的吧宋儿,我可以照顾高纯纯,我也会继续在心中爱慕她崇拜她,拿她当作我的信仰。但是你放心,我不会做任何越轨的事儿,她也永远不会是我的女朋友。我决定了,我说到做到,她还是和你在一起更般配更合适,你们俩两情相悦,像你说的,我要是就想和她交朋友那就不叫爱了。我自己默默喜欢就完了,没必要非得到她才罢休,这才叫爱,对吧?高纯纯当你的女朋友,和当我心中的天仙并不冲突。
如果你不背着高纯纯乱搞,我会衷心地祝愿你们幸福。
只要你给她幸福。
8
那一天平定妖五寺的战役被称为棍儿中的滑铁卢,就算在整个甘家口儿痞子界编年史中,也称得上是一次重要事件。在那天之后,棍儿中在甘家口儿第二号势力的称号日渐崩塌。
当日动感傻缺刘峰早有准备,棍儿中的人刚气势汹汹地杀到妖五寺中门口儿,就从斜刺里冲来数辆警车。混乱中棍儿中一共被拘了八个人,谢迅眼乖溜得最快,张三金趁乱跑了,孙二羊个儿高目标明显直接被撅进了警车。拘的这八个人除了孙二羊家里托人当天就放出来了外,别的都关了五天,据说是关在警察局一个露天的笼子里,听上去像是动物园里的设施。放出来后七个全被开了,孙二羊家里给眯眼黄胖子塞了钱送了礼没受批评,史称“七龙珠”事件。此事之后一时间甘家口儿的痞子全都人心惶惶,酣睡中都会梦见自己掉进了动物园儿里的猴山或熊山,互相挠着虱子或者给警察转圈儿作揖。看来那个传说中的露天笼子除起到震慑作用外,还给所有甘家口儿痞子提供了无限广阔的想象平台。唯有刘峰自以为得志牛B哄哄不可终日,全然不知已成为甘家口儿痞子们的公敌。
“七龙珠”事件发生后,我除了给孙二羊打了个电话意思了一下外,平日仍事不关己地照例在屋里跟吉他较劲,仿佛甘家口儿的江湖恩怨真的与我无关了。这主要原因是我和宋儿说了高纯纯的事儿以后心里踏实了,他们在我心里的位置都摆正了,一个是兄弟一个是真爱,不拧巴了。再加上我买到了一份METALLICA的谱子,如获至宝,每天在家中苦思如何把木吉他弹出电吉他的声儿。在六弦压制的闷响中,我曾无数次地想过呼宋儿一个,可最终也还是没呼。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难以面对宋儿。
就这样时间就过去了,虽然我最终没有钻研出如何用木吉他弹出电吉他的声儿,不过在和吉他朝夕共处后,我确定了一个目标。
我要玩儿乐队。
“他妈的,只要我组了一个牛B的乐队,你们就全都知道我到底姓什么了。”我改范儿了,我不再穿大弯钩儿运动鞋和体育品牌的服饰,我厚着脸皮和我妈要钱买了匡威帆布鞋,将梳成小辫儿的头发背到脑后,穿上自己剪出破洞的牛仔裤,看着枪花儿和METALLICA这帮人在专辑里帅得没样儿的集体照片儿,心中暗暗立誓。操,你看人家这长头发!你看人家这破牛仔裤!这才叫真正的牛B,你们甘家口儿这帮就知道打架提人名儿的崽儿全都不加玩儿。
有了高远的志向明确的目标,我心情大好。
这天上午阳光毒热,孙二羊和张三金来到我家,他们神色凝重地走进我的房间坐下,轻轻地关上门。
“今儿你们一天都不上了?怎么了?”见二人神色有异,我问。
“宋儿折了你知道吗?”孙二羊说。
“什么?怎么折的?”我心中大震。
“你丫真成隐士了,因为这事儿甘家口儿都快炸了,估计全甘家口儿除了你都知道。”孙二羊说。
“因为什么折的?”我问。
“还能因为什么,刘峰他爸呗。”张三金道。
“上回我们去捂刘峰,谢迅不是留的宋儿的名儿吗,那这回去能忘了吗?我们那趟下手比打贼还狠,这孙子肯定当血海深仇了,这坏一直就憋着呢,说是昨天上着课直接去湿中进班里给宋儿按了,刘峰他爸亲自带人去的。’七龙珠‘当时每人就拘了五天,宋儿这次进去刘峰他爸放话说非得好好收拾他,最少也得判他一年半年的。”孙二羊道,“就昨天的事儿,估计丫刘峰昨天刚养好伤能下床走路。”
“我操,丫刘峰傻B吧!”我惊道,眼前全是铁窗中宋儿的帅脸和高纯纯担心的样子,难以置信!这种事儿怎么可能发生在万能的宋儿身上。他应该是金刚不坏的斯人,连浴火重生的凤凰涅槃都不应与他有关,何以身陷囹圄面对傻B老帮菜却束手就擒。
“你说吧。”孙二羊朝张三金看了一眼,对张三金说。
“怎么了?”我问。
“跟我们杀一人去。”张三金小声儿道。
“杀谁啊?”我脸上不动声色。
“还能有谁?”张三金上嘴唇翻起露出咬紧的牙关。
“也不叫杀吧,就是过去捅他几刀。”孙二羊边说边环顾了一下四周,神情谨慎,带得屋中一阵阴风。
“谁呀?”我问。
“还能是谁,动感傻缺!刘峰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张三金小声儿道,咬牙切齿,掏出一根儿烟点上。
我没说话,将目光投向孙二羊。
“对,必须得给丫来点儿厉害的,要不丫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孙二羊小声儿说。
“上哪儿捅啊?妖五寺门口儿啊?”我问。
“我请了俩妖五寺的孩子吃饭,打听出刘峰住西八里庄儿。”孙二羊说。
“西八里庄儿?”我听到这个地方只觉得恍然如梦。
“他每礼拜四晚上去上补习班儿,九点半坐121路回家,盯着十点到站。咱们去西八里庄儿那站堵着他,跟他到了没人的地儿,捅完就跑。”张三金叙述着他的计划,目光飘向远方。
“今天礼拜几啊?”我问。
“礼拜四。”张三金阴沉的声音。
“就今天捅?”我问孙二羊。
“对,今儿晚上。”孙二羊说。
“这你们怎么不叫丫谢迅啊?”“西八里庄”和“121路”这两个词令我心中翻江倒海,只是脸上不屑地笑道。
“真要来真格儿的,肯定还是咱们这么多年的熟,到时候要是真给丫刘峰捅死了,谢迅是信不过。”孙二羊说。
“我早说丫信不过好不好。”我说。
“操,那天在妖五寺门口儿就丫跑得快。”张三金道,标准的五十步笑百步。
“我早说你们怎么不听啊?你们早怎么没发现啊?”我愤愤道。
“所以这不找你来吗,我从天义小商品批发市场买了仨面具,咱们不说话,戴着面具上去就捅,捅完就跑,谁都不知道。”孙二羊说。
“出人命可不是小事儿,这万一要真捅死了……”我说。
“你丫怎么现在这么啊?你原来可不这样儿!”张三金烦了。
“这不是,出了人命不是给人打了一顿恁么简单的事儿。”我说。
“出了人命有我担着呢!”张三金一拍大腿。
“咱不捅死不完了吗,就捅丫屁股,怎么捅都死不了。”孙二羊说。
“那可保不齐,就我这暴脾气,我他妈现在这火儿压了多少天了,到时候下手可没恁么准。”张三金一撇嘴道。
我沉默了。
“刀我们都拿好了,就一把,张三金捅,咱俩按着丫就成。”孙二羊一拍他背的包。
“给一痛快话儿吧。”张三金说。
“我不想去。”我一歪头,非常痛快地说。
孙张二人不语。
“我觉得你们也别去。”我继续说道,“真要出点儿事儿怎么办?都不说给丫捅死了或者捅残了,就说这事儿真抖搂出来了,你拿板儿砖拍没事儿,你拿刀去了就算凶器,就得判!咱们为了刘峰这么傻B一人蹲监狱,值当吗?”
“是他妈他先牛的B!是他妈他先找人打的我!”张三金大声叫道。
“你小点儿声儿。”孙二羊说。
“那我就白挨这打了是吗?”张三金压低音量瞪着眼冲我说,那架势好像是我打了他,“宋儿就白折了是吗?”
“我不是这意思。”我说道,但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只觉得那正确的意思就在舌下,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你丫现在怎么这样儿了啊?”张三金表情夸张地问我。
“我哪样儿了?我就是觉得这么打来打去的特没劲,其实在别人眼里咱们都特傻B特小孩儿。捅了他又能怎么着?哪怕给丫捅死了,又能怎么着?”我皱眉道,“要是宋儿在,他肯定也不同意你们这么干。”
“你别老提宋儿,你老说他多牛B,这不也折了吗。”张三金将烟扔到地上用脚踩灭,“真没劲,这要不是我哥折了,我都不找你们。”
“算了,走吧。”孙二羊站起身,表情冷漠。
“你们要听我的,你们也别去。”我说,“我觉得现在首要的是想辙把宋儿给弄出来,孙二羊你们家里有没有什么白道儿的人,咱们先去托托人,就算弄不出宋儿来也别让他在里头吃亏。”
“你跟宋儿近还是跟我近啊?我的事儿你不管,丫的事儿你倒真上心?”张三金冷冷道,说着,二人推门离开,我仍然坐在原地,听到他们摔门的声音。
我的心里糟糕透了,比李煜李清照更剪不断理还乱,比北京晚高峰的东三环西二环更堵。我拿起吉他,只刚触到弦就觉得满手荆棘。我仰到床上,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宋儿怎么可能折了?那高纯纯怎么办,高纯纯怎么办?正在烦躁自问,呼机响了。我拿到手中,留名赫然竟是“高纯纯”。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像在迷宫中苦寻良久已然绝望却倏忽间一拐弯儿看到了出口般,而“高纯纯”那三个字,也仿佛隽永无穷拥有至深的意味。
“喂。”我回电话过去,接通后听筒那边空荡荡的没有声音。
“高纯?”我又问。
“大火。”那个好听的声音。
“怎么了这是,找我有事儿?”我努力让语气轻松。
“宋洋的事儿,你知道了吗?”
“我听说了,你……”我突然语失,“你还好吗?”
“大火,我心里特别乱,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想找个人说说话,都不知道该找谁。”
“你在哪儿?”我问。
“我们学校门口的电话亭。”
“我现在过去。”我说。
最终我们约在甘家口儿那家麦当劳,上世纪九十年代学生情侣最奢侈的约会场所。我一进门就看到了高纯纯,她穿着五石榴的校服裤子和一件白色耐克儿短袖衫,像朵花一样恬静地开放在角落里,白藕般的双臂搭在桌上,面前是两杯没动过的大可乐。
“高纯。”我叫了一声,她抬起头望着我,努力地笑了一下。那一瞬,我的身子几乎都酥了。
“你们今儿下午没课啊?”我在她对面坐下,惊讶于为何几日不见,她竟又美了这么许多。
“我说我发烧请假回家了。”高纯纯说。
“是吗?严重吗?”
“是骗人的,我一点儿都不难受。”高纯纯说。
“那就好。”我乐了。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逃课。”高纯纯看着窗外说,“我跟老师撒谎了。”
“这没什么,蒙他们都是轻的。”我放肆地笑着,“你放心吧,宋儿……他不会有事儿的,谁有事儿他也有不了事儿。”
“我知道,他总说没事儿。”说着高纯纯深埋了头,都没话了。似是许久,两行泪水竟分明地从她脸上晶莹剔透地滑下迸入我的视线。那一瞬间,我察觉到胸膛深处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痛苦,而我的心,就像从帝国大厦最高层坠下的花瓶般摔得烂碎。
“高纯,你别哭了。”我伸出手,想要拭去她的泪水,可手却僵在半空,动弹不得。
“大火,我没事儿。”高纯纯努力笑了一下自己抹了把脸,“真不好意思,谢谢你。”
“不会有事儿的,宋儿自己也和我说过,都会好的,真的。”我说,“他说到做到,你放心吧。”
“嗯,我相信,谢谢你。”高纯纯抬起头望着我,眼中仍是波光粼粼的湖水。
接下来高纯纯没怎么说话,而我一反常态地能说,最神奇的是我居然还一反常态地敢注视高纯纯美丽的眼睛而没有自惭形秽。我把宋儿从头到脚都进行了夸张的褒奖,还生动地描述了他如何对我们这帮兄弟仗义如何能打连彪子那种野人都奈何不了他的段子。那一天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有说评书的潜质,我的表情丰富双手不时在半空挥舞,动作惟妙惟肖词儿顺得一个磕巴没有,口若悬河唾沫横飞中,宋儿无敌于天下全中华儿女最杰出之人物舍宋儿其谁哉。
“你放一百个心吧,宋儿绝对不会有事儿的,不就是关几天吗?”我咧着嘴说,“我也折过,也是因为去年打一孩子,其实就是关几天,号儿里住宿什么的都不错,有按摩和桑拿,伙食也挺好,有时候还有麦当劳肯德基,鸡腿儿堡什么的。”见高纯纯低头不语,我撒谎道。
“你净骗人,监狱里怎么会有麦当劳肯德基。”高纯纯扑哧一下笑了。
“真不骗你,谁蒙你谁妈鸡,说实话,当时那鸡腿儿堡端上来的时候我也惊了,人家管教说了,你也就是关得短,时间长了还有海鲜大虾什么的呢。”我像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高纯纯的笑容。
“真的吗?”高纯纯道。
“真的真的,现在时代变了,号儿里待遇特别好,好多人进去以后都想辙给自己加刑不爱出来,就是因为这个。”
“薛辉他们和我说那个孩子他爸一定要给宋儿判刑,如果真判了,他接下的生活可怎么办啊……”静了会儿,高纯纯愁上双眉。
“放心吧。再说了,咱退一万步说,就算真判刑,打个架能判多重?别逗了!这年头儿贪赃枉法的都不是死刑。”我笑道,可说出“死”字,却又有些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