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大火。”高纯纯突然抬起头非常用力地看着我说。
“没事儿。”我说着,蓦地如醍醐灌顶般发现高纯纯对宋儿的关心与牵挂竟没有令我心如刀割,而当我看到她松了口气时竟从内心最深处感到快乐。
想必,这就是宋儿说的真爱吧?
从麦当劳出来后我送高纯纯去121车站回家,一路上我们有说有笑,一副友谊地久天长的样子。其实我每次望向她内心都充满不安,因为我害怕那难过的神情会再次浮现在高纯纯脸上。我深知如果让我再看一次她难过的样子,我就会做出全世界最疯狂的事情。
9
我的音感不好,在弹琴初期扒歌儿很费力。那天在从车站回到家后,我人生中第一次用自己的听力扒下了一首歌,《Don’t Cry》。像柳暗花明一样,我到家拿起琴就毫无预兆地用Am、Dm、G和C弹出了之前怎么山穷水尽都弹不出的《Don‘t Cry》前奏,副歌部分的F、G什么的和弦也都听出来了,更说不通的是,最终我违背自己吉他初学水平扒出了SLASH中间那段SOLO的开头儿。
这些难以解释的情况我视之为精神力量,更具体地说,这是高纯纯泪水的力量。从麦当劳目睹高纯纯落泪起,我就发现有个声音一直在我心中呐喊。
“高纯纯,能不能今生都别再伤心再哭泣,能不能今生都只开心只快乐。”
我就这么全神贯注地弹《Don’t Cry》,连晚饭都没吃。快九点的时候我放下琴走出房间,在客厅朝我妈的房间轻轻瞟了几眼,确定她已经睡了后我摸黑走进厨房打开橱柜,拿出我家的那把菜刀。它在黑暗中看上去锋利异常寒光刺眼,木质刀柄遍布细纹。我走回我的房间,将长发掖在帽子里,将最跟脚的那双球鞋穿在脚上,鞋带牢牢系好。我找出很久没碰过的书包,将书本倒在床上翻出手套和口罩装进包里。接着我走进厨房将那把菜刀揣到书包里,又觉得不妥,回屋拿起床上的大本儿英语书,将菜刀夹入书中,英语书仿如刀鞘,整好儿严密地包裹住刀刃。
我跑出楼门时浑身轻快自在遍体通畅,双脚有节奏地接触地面,鞋底缓缓地承受着像按摩般的反作用力,单肩背的书包里那本儿英语书哐当哐当地摆动,给肩膀带来沉稳的质感。一拐出二里沟中街口儿,眼前的甘家口儿街道将一种前所未有的广袤无垠拍到我眼上,没有月亮的夜空显得特别黑,街上的灯火却因此格外阑珊。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重生了一般。
121路车窗外的景物自由奔放散落成凡高的笔墨,车中稀稀落落的没有什么人,仅有的几个乘客都扭化成蒙克表现主义的风格。我坐在一个座位上目光散滞,随着颠簸的车晃荡着,高纯纯落泪的情景就在眼前,与高纯纯挤在这车厢中的一幕却如隔世。我用力闭了一下眼睛,知道这一切都不再拥有意义不再多姿多彩。
宋儿,请你原谅我在钓鱼台那天没有同意,现在看来我这么做是对的。如果一会儿真的出了人命,我就成了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孙二羊和张三金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哥们儿,他们的事儿我不能不管。而你,更是我最亲的兄弟,全甘家口儿我最佩服的人。我欠你的,刘峰弄你,现在我去砍了他,这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们都爱的高纯纯。我无法看到她难过的样子,我无法忍受任何人做出令她伤心的举动。如果我真判了死刑,那么请你出来后替我照顾好高纯纯,给她一辈子的幸福。
想到这里,一种悲壮和牺牲般的伟大在心中油然而生。
此时回忆那一夜,我仍然难以说清究竟是迅捷还是缓慢,是早有预谋还是突发事件。而那天有许多环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我至今仍不得而知。
下车后我神色紧张风声鹤唳地遍寻了整个西八里庄儿车站附近所有亮堂的场所和阴暗的角落,却没有发现孙二羊和张三金的踪影。我按了下腰间的呼机,一看已经快十点了,就蹲在车站边的一个阴影里直勾勾地盯着121路站牌子。
刘峰的鼠媚身影刚一下车,我就认出了他。他仰着脖儿翻着鼻孔走下站台朝西走去,横着肩膀一副谁也不服的样子。我悄无声息地翻出口罩手套戴上,小心翼翼地尾随了上去。
路上罕有行人,几条巷子编织成一张迷网。刘峰的背影移动在昏暗的街灯下,比他的正面儿更不招人待见。我始终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心中却迟疑不定。孙二羊他们到底在哪儿?是碰上头一起动手还是就我一人动手?
又拐了一个弯儿,眼瞅着刘峰乱摆着他动感傻缺的胳膊,我觉得不能再等了。孙二羊,张三金,这人我先砍了,今天这事儿我一人儿扛,这事儿完了,就当哥们儿正式金盆洗手了。从此以后我去玩儿乐队,打架别再找我。
想到这里,我心意已决,将右手伸进包中握紧刀柄。菜刀只能砍不能捅,那我就砍丫后背吧,但后背是不是有一个地儿不能砍?好像有一什么神经一断就瘫痪了还是怎么着来着。脑袋肯定不能砍,不然准死。腿上有大动脉,也不能砍,就屁股没事儿,但没人按着丫怎么砍得着屁股啊?操,早知道就不带菜刀了。
正当我在心中进行着庖丁解牛的时候,刘峰突然毫无预兆地站在了原地,噌地一下回过了头。我愣了一下,也立即站在了原地,只觉得手中的刀柄滑腻无比,热气不停地呼到口罩上弄得我满脸潮热。
刘峰龌龊的小眼睛滴溜溜地在我脸上一滚,就又转过身去。我刚准备再跟上前,只见刘峰突然不声不响地发足狂奔而去,那起动绝对比卡尔·刘易斯快多了,噌家伙屁股下如同插翅,脚下一溜青烟儿。我来不及多想从书包里拔出刀追了上去,刘峰猛地在一个岔路一拐,等我提着菜刀从这个巷子里转过弯时,人已经没影儿了。
我傻在那儿看着四通八达的巷路不知所措,手中的刀柄已握得发烫,我脑海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四周的景物正以我为中心旋转。在一阵又一阵眩晕冲击了我几秒之后,我突然心中大惧回过味儿来,他爸是警察,对,我也会折的!想到这里我慌了神儿拔腿朝反方向就跑,跑了几步想起自己还手持着菜刀,赶紧手忙脚乱地把菜刀放回到书包里,一口气冲到大路上,拦下了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
“去甘家口儿!”我朝司机大喊,却仍不敢摘下口罩。我喘着粗气倒在后排座椅里兀自惊恐不已,身体中所有的血管神经仿佛都在将我勒紧。就像从一个噩梦中惊醒,我汗如雨下,战战栗栗。
车停在二里沟中街路口后我付钱走下车,看到孙二羊和张三金正坐在烧烤兄弟的摊位前吃串儿。二人的身影让我像看到了迷宫的出口,心中一阵欣慰。刚才还让我双腿发软的恐慌变成了激动,就连嘴角都不自觉地咧了上去。我摘下口罩,兴冲冲地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想赶紧跟他们讲讲刚才我的经历,问问为什么没看见他们。
张三金无意中回头看到了我,但什么都没说又转了回去继续大吃,神情冷漠,比看到一个陌生人还不如。
我的心霎时如坠冰窟,就像不知犯了什么错被叫进教导处的孩子。
“哥,今儿还老样子吗?”烧烤兄弟一边扇着炭火一边殷勤问我。
“你们俩怎么在这儿呢?”我没理烧烤兄弟,走过去扬着惶恐的笑脸冲二人的后背说道。
孙二羊和张三金同时回头瞥了我一眼就又回过头去,孙二羊嗯了一声,二人均神情冷漠。
“刚才你们俩吗去了?”
“你甭管了。”张三金用后背说。
我心中一阵委屈,却又被一阵怒气噎住。
“你吃一口吗?”孙二羊转过身问我,神色中甚是客气虚假,像是平常和一个在马路上刚认识的混子走面儿。
“你们真他妈没劲,就这么着吧,以后咱们各走各的。”我说完,眼眶突然一热鼻头犯酸,转身走了。
10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脑海中乱糟糟的,除了高纯纯的泪水,还有从小与孙张一起成长的情景和宋儿被铐着手铐的样子。难以置信,我一直以为我和孙张二人会是一辈子的兄弟,就像我一直以为宋儿会永远牛B下去,没有任何人能拿他有辙一样。我并不太担心宋儿,我知道他不会有事儿,很快他就会出狱,然后继续风采依然地当他的领袖,对此我深信不疑。我伤心完全是因为孙二羊和张三金,咱们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我是什么人仗不仗义你们不知道吗?
屋漏偏逢连夜雨,黄鼠狼专咬病鸭子。砍人那夜刚过去一天,被我打成莫扎特又被宋儿打成肖邦的贝多芬就带了一帮不知道是哪儿的人来打我,说是要报我让他变身的一箭之仇。当时他叫了三十多人堵满了二里沟中街口,震惊了居委会神情果敢的大妈们。我一直像没事儿人儿般蹲在家里,音乐声放得巨大充当免战牌。后来一个二里沟中街里和我有点交情的老炮儿出面,再加上居委会的震慑力,贝多芬那帮人才散了去。晚上的时候我去那大哥家递烟感谢,老大哥先是问我这么多人堵着胡同儿口,怎么跟我成天一块儿混的孙二羊、张三金跟没看见似的就在家里待着,连个面儿都不露,我没说话。接着老大哥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出去躲一阵儿吧。”
我在甘家口儿待不下去了,不金盆洗手不会发现自己得罪的人太多。除了贝多芬,什么红毛儿黄毛儿蓝毛儿绿毛儿也都憋着呢。在棍儿中的时候我仗着人多倒也一直没事儿,这让棍儿中开了以后,又天天在家弹琴不在街面上混,疏于走动早就码不动人了。没面儿了不说,现在我和孙二羊、张三金这十几年的发小儿也掰了。宋儿虽然跟我还有情义,可他也折了,而我压根儿想帮都不知道怎么帮他。面对社会和老帮菜,我发现我的行为能力充满了局限性。
天无绝人之路,日子总得继续过,我横不能就让人这么给打死。二里沟中街接到了拆迁通知,在心灰意冷的我数番劝说下,我妈去拆迁办签了字,我家顺利成为全甘家口儿第一家搬到南四环犀牛小区的搬迁户。
11
甘家口儿,筒子楼是你坚实的胸膛,胡同儿是你婀娜的身姿,撅尾巴管儿是你甜美的乳汁,动不动就瘪的路灯是你眨动的眼睛。你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你是孕育我生命的子宫,你是我的方向我的避风港,我的天堂、我的故乡。可此时此刻,我注视着你的身影为什么感觉不到悲伤,我凝望着你的轮廓为什么毫不留恋,这就是成长吗?这就是麻木吗?为什么我现在伫立在这里,却如从未与你有过任何瓜葛一样。
除了高纯纯。
在搬家的前一天晚上,我去五石榴中找了高纯纯。那一路上我想了很多,事实上,这些天来,每每想到她美丽的样子,想到她名字那三个字,我的心就如遭重击。我一直对自己说,算了,宋儿出来后就将与她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我一个人消失就完了,这才是真爱伟大无私无敌,而搬家刻不容缓没得商量,我又何必为这双璧人添乱?人家宋儿说让我照顾她那也是客气话,真正般配的还是他们两个。如此几番思索逻辑本已捋顺,可当我想到那麦当劳一见竟是永别时,数把无形的刀剑就刺进我胸中剜痛了我的心。
那天她们放学罕见的并不晚,高纯纯走出校门时仍是校服裤子白色短袖,玉颈上黑发如墨,双目旖旎身姿缱绻。我喊出她的名字时,高纯纯有些意外,但她看到我后笑了,那笑容令我眼底所有的故作坚强理性逻辑都在瞳孔中溶化成一摊柔软的水。在那份甜蜜的哀伤中,我颠儿过去照例和她谎称我是顺道儿经过,寒暄后我问她怎么样了,心情好些没有,宋儿很牛B不会有事儿的,一切都会好的,等等。高纯纯也礼貌地回复我,神情并不忧心茕茕。
我提议陪她走走,送她去121路汽车站。高纯纯并不反对,欣然与我同行。夏日的天长了,一路上一缕缕细细的风轻轻地抚过,蝉鸣与机动车的声音柔和地交织着。在到车站前我们都没有说话,衬得甘家口儿街道格外平静而恬谧。于熙攘的行人间穿梭时,高纯纯像束风中的蒲公英般优雅摇摆,发丝随步履温婉而有节奏地散开。我目不斜视地凝望着前方,想着自己将与这脚下的土地这身边的人儿都不再有任何关系,眼前似无尽头的景象仿佛都成了灰飞烟灭的模样。
“大火,你知道吗,你现在梳小辫儿的样子特像女孩子。”到车站后,高纯纯回头笑着对我说。
“嗨,原来不梳小辫儿也有人这么说,打小儿就有,没辙,哥们儿就是长得秀气。”我也乐了,“那什么,高纯……”
“怎么了?”
“我要走了。”我仍然笑着。
“走了?去哪儿?”
“我们家要搬家了,去南边儿,明天就搬,现在还没人知道呢,除了你,我也没和别人说,连宋儿也不知道。等他出来以后你帮我跟他说一声儿,挺不好意思的,也没和他打个招呼什么的。回头你们呼我,我再过来找你们玩儿。”
“搬家啊?东西都收拾好了吗?”高纯纯微笑道。
“我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现在我兹要有把吉他,到哪儿去都一样儿。我烦的就是从这儿搬走以后,离你们就远了,再找你们玩儿不方便。”
“没事儿,虽然搬出甘家口儿见面不方便了,但又不是见不着了,说得这么严肃好像生离死别一样,等宋洋出来我们还要一起出去玩儿啊。”
“是啊,我可得见你们,我还等着喝你们喜酒呢。”我也挤出笑容,盼望高纯纯对我能有一丝留恋。
“呸,你这张嘴啊,咱们刚多大啊就喜酒。”
“高纯……”
“不要难过啦,我们会没事儿就呼你的,真的,我以后天天早上上学时呼你,吵醒你,让你这个不用上学的人也睡不了懒觉。”高纯纯笑了。
“高纯,我其实……”我顿了一下,“我其实特怕我这一走,以后就见不着你们了,不知道为什么。”
说完,我低下头,高纯纯也没有说话。仿佛良久,我抬起头望向她,阳光却一下儿在我瞳孔中喷洒上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