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刘丹兄妹的事儿。刘丹的妈妈是精神病患者,爸爸是残疾人。他们兄妹二人从小就受人歧视和嘲笑,在学校时她哥哥瘦三儿的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说瘦三儿也是精神病,遗传他妈妈,让同学们别理他。这一切直到瘦三儿半大后用铁拳和刀子才得以改变,而那泡沫般的幸福和安全感令涉世未深的刘丹立即变成了一个小太妹。可青少年的不满与冲动还不足以改变命运,太过急功近利的瘦三儿毁了自己,也毁了他妹妹。刘丹家没钱,她的大方全是花她哥贩毒的钱,没钱以后她又不能受穷只得东借西骗。瘦三儿折了以后,一堆说不清真假的要账者找到了刘丹,而失去了保护伞的刘丹一无所有。很快她就被退了学,受人唆使染上了毒瘾,接着就是卖淫。后来刘丹步她哥的后尘,也折了。直到多年以后,我在电视上的法治节目看到了我的这位献贞对象。她因为吸毒和卖淫的事屡屡进出班房,当成重点改造对象被拍成了节目。在镜头中,她已经长得很高,只是瘦得皮包骨头形如枯槁,面对记者的采访,她极凄惨可怖地笑着,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仍倔强地诠释对命运的无奈。
既然说到了命运。
傲慢的成年人总对我说性格决定命运,对此观念我总是嗤之以鼻。刘丹和她哥哥,还有整个儿甘家口儿整个儿北京城所有被老师同学们所不齿的问题少年流氓地痞,难道他们的性格观念情绪意志都是他们甘愿如此咎由自取的吗?那些形成他们性格的重要环节,他们的成长环境、家庭环境、社会环境,有哪一个是能由一个懵懂的孩子可以控制甚至说可以理解的?
所以,去你大爷的吧!你们这些所谓的大人别他妈再装孙子了!你们不要再推卸责任了,不良少年们充满缺陷的性格是你们造成的!是你们这些不负责任的家长、卑鄙无耻的老师、应试教育的体制和只看成绩的学校造成的。不是性格决定了我们这些痞子的命运,是命运决定了我们这些痞子的性格。
你看,我不愿意说这些,因为每每说到这些,我就会跳出故事变得愤世嫉俗。
接着说刚刚结束群殴的大象胡同儿,刘丹渐行走远,宋儿回过头冲我一乐,一身臭汗的我有些尴尬,边揉手边说:
“谢谢你啊。”
“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啊,刘丹怎么又跟那谢迅混一块儿去了?”宋儿笑道。
“她成天还能干点儿什么?”
“你怎么一人儿来了?”宋儿笑问道。
“我还怵他们?丫谢迅叫多少人我都一人儿来!”我愤愤道。
“呵呵,你丫现在成彪子二代啦?走哪儿都一个人?”
“一般。”
“走,咱俩有日子没见了,聊聊去吧。”宋儿一拍我肩膀。
“走。”我掏出盒烟,在宋儿面前一晃。
“哥儿几个先撤吧,我跟大火说点儿事儿!”宋儿回身朝众人一挥手,笑容灿烂。
非常异样的灿烂,我从未见宋儿这么笑过。
6
前面说过,万物生长总是会掩盖掉这世界的残忍与卑劣,包括甘家口儿年轻痞子们的纠葛。大象胡同儿离钓鱼台国宾馆很近,我和宋儿一人叼着一根烟走在国宾馆外墙边,宋儿双手揣在裤兜儿里,我闷头揉着疼痛的右手走在他身边。夏日的燥热与每一个晃荡在北京城中的人们不期而遇,银杏树们仍固执地飘扬着绿色,一些阳光从枝叶间隙中穿透过来,令我们的身心变得斑驳。
“今天你们怎么过来了?”我先张嘴问道。
“他们叫人叫到薛辉一小兄弟那儿去了,说要动你。”宋儿并不看我,用惯有的微笑注视前方。
“谢谢你啦。”我憋了半天,又说了一次谢。
“咱俩不用这么见外吧?”
“谢迅这小丫挺的,太操蛋了。你知道吗?前几天他们打妖五寺一孩子,留的是你的名儿,你说说丫有多孙子。”
“晒着他,以后有的是人治他。”宋儿说。
“这要搁从前,我绝逼找人歇丫一顿。”我一说谢迅就有气。
“犯不着,多行不义必自毙。就可惜了咱们一直想让甘家口儿抱团儿,这让谢迅一搅和,看来又得乱一阵儿。”
“反正他别再招我,逼急了我真拿切菜刀跺丫的!”我叫嚣道。
宋儿一笑,没接话。
一阵沉默。
“刚才我在胡同儿口,听到刘丹她们嚷嚷提到了高纯纯。”宋儿说。
“噢,你别听丫刘丹扯淡。”见他提到高纯纯,我心中不免惴惴,“高纯纯是一个好女孩儿。”
“坐会儿吧。”宋儿笑了一下,指着银杏林边的护栏。
骄阳袭人,我却感觉到一丝奇怪的冰冷。这寒气是从哪里来的?我看了眼坐在身边儿的宋儿,他仍然阳光地笑着。是我感觉错了吗,我挪了挪屁股,想找到一个舒服的坐姿。
“大火,你觉得咱俩是哥们儿吗?”宋儿目光注视着前方的马路,问道。
“当然是了。”我说。
“其实从高二刚入学到现在,咱俩刚认识不到一年,但你说我怎么觉得好像认识你很久了似的呢?”宋儿说。
我一吸气,发出SI的一声:“你还别说,我好像觉得也是,就好像你丫挺眼熟挺面善的。”
“咱俩的友谊真是突飞猛进啊。”宋儿一笑,出了口长气。
“嗨,这事儿不分认识时间长短,聊得来了是一路人,立马儿就能成哥们儿,要不然怎么着都没戏!我跟丫谢迅待一辈子我也和他成不了哥们儿!”
“是啊,现在一想咱俩刚认识那会儿,好像就跟昨天似的。”
“是哈,这一转眼都快一年了,哥们儿都让学校开了快半年了。”我笑道。
“大火你知道吗,其实最早我本来也想灭你们棍儿中来着,当时赶上你们在球场打我们学校那孩子那事儿,我就想上手儿来着。可后来在小花园儿碰上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看着不招人讨厌。当时我就心想,这人应该是个好哥们儿,结果没几天你就因为高纯纯和贝多芬打起来了,那一架你也是为了帮高纯纯,我欠你的一个情。”
“你这么说就没劲啦,我开始也想灭你来着,都过去了,不提了,你后来在多少事儿上帮过我呢?你放心,哥们儿也不说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以后你用得着我的地方儿,只要你张嘴,我绝没二话。”因为心中有愧,我言语间极诚恳。
安静了一会儿。
“你觉得我为什么老帮着你啊?”宋儿歪头冲我一笑,又回过头去。
“操,因为哥们儿仗义呗!”我笑道。
宋儿也笑了。
“你说得对,高纯纯是个好女孩儿。”宋儿突然说道。
“嗯,是啊。”我盯着眼前的车水马龙随口应道。
“你以后帮我照顾照顾她吧。”
“啊?”我心中一震,只觉得整个世界瞬间寂静无声。我猛地转过头,诧异地看着宋儿。
“我说你以后帮我照顾照顾她。”宋儿看着我,笑了。
“你别逗啦,丫刘丹说的挑事儿的话你也信。”我也僵硬地笑起来。
“嗨,咱们自家兄弟,有些话不用明说。”宋儿将头转回去注视着前方,嘴角上扬。
我无语了,心中骇浪涛天,同时各种小算盘和齿轮飞快地运转。放炮那天他早就听见了还是谁和他说什么了?可为什么他还……
“其实我也一直挺挣扎的,我有时候躺床上也想,我到底该怎么办啊?因为我觉得你也确实是我一好哥们儿,人好,可我对高纯纯也是真心的……”
“不是,你丫别跟我逗了啊!”我说。
“那天你在我家跟我急了,瞪得我居然有点儿心虚,说实话,我和人照眼儿从来没先移过视线。但你那天的眼神特别奇怪,看来你真是比我喜欢高纯纯。”宋儿说。
“嗨,你还记着呢,小心眼儿了啊,不是恁么回事儿。”我无地自容。
“大火,我其实特别想让咱们这帮人在一块儿都开开心心的,想让咱们这些人都一直在一起。”宋儿不理我,仍然自顾自地说。
“是啊,我也想啊!”我奇道。
“高纯纯我一直就没碰过她,这点你可以放心。我真是想正经和她交朋友,你问过我好几次动没动过高纯纯,说实话,哥们儿也不是没想法儿,但我就是想咱们这些成天瞎混的痞子,别耽误了人家。”
“我操,宋儿,你说什么呢?”我见他说得郑重,不由得慌了。
“大火,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宋儿又一笑。
“什么是爱情?”
“爱一个人不是非要和谁在一起,非要得到她,那叫欲望,不是爱。爱一个人是让她开心和快乐,让她幸福,让她和最爱她的人在一起。我最近认真想了,我觉得你比我更爱高纯纯,我能感觉得到。所以我想,她和你在一起才会更幸福吧?”
“我操,宋儿你丫没事儿吧?”我心中已翻江倒海。
“你答应我吗?”
“不答应,这事儿不可能,宋儿,你比我牛B多了,我根本就配不上高纯纯。”
“大火,我觉得你和甘家口儿这些痞子都不一样。有一天,我觉得你会很牛B的,比我们都牛B。”
“宋儿,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啊?”
“我一向感觉很准的。”
“你别瞎闹了啊,是不是兄弟?你好好和高纯纯过你们的,我还等着有一天喝你们喜酒呢。”我努力地笑了。
“大火,就当帮我忙吧,如果你拿我当兄弟。”宋儿顿了一下,“以后好好对她。”
“操,宋儿你要再说这话咱俩就彻底掰面儿!”我急了。
宋儿并不答话,站起身“噌”一个高踢腿,脚高过了眼睛,动作非常利落。
“那算了,不提了。”他笑了一下,笑容灿烂得有些奇怪。
“要不咱们去喝一趟吧?好久没喝了。”我说。
“没问题,今天我得先撤了,哪天的。”宋儿说,“走吧?”
“走。”我也笑着站起身,觉得屁股被铁栏杆硌得生疼。
“记着我跟你说的话。”宋儿看着我,就跟又想照眼儿一样。
“什么话?”
“没事儿,都会好的。”
我觉得心中有什么失控的东西在乱撞,高纯纯的样子就像惊涛骇浪般在我胸中拍打。我掏出根儿烟点上,又把烟盒在宋儿面前一晃,宋儿抽出一支烟叼上。
“不装孙子,我是挺喜欢高纯纯的,但你放心,我绝对不碰哥们儿的女朋友。”我毫无语气地承认了,话一出口,只觉得周身都轻松了。
“记得我说的话。”宋儿像没听见,又笑了一下掏出自己的火机点上烟。
“别再跟我逗了啊你。”安静了几秒,我说。
“哥们儿先撤了。”宋儿挠了挠头,伸了个懒腰。
“得,那你丫有事儿呼我吧。”我一捋头发,右手又疼了起来。
宋儿回身冲我灿烂一笑,转身走了。
在我的记忆中,宋儿这一次回身的灿烂笑容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大迫力特写。在一九九八年迷雾一般的六月中,这个画面无比清晰。
青春的末尾是一瓶催化剂,可以令人的心智疯狂成长以至未老先衰。
7
和宋儿分手后我回家就呼了孙二羊一个。
“喂。”孙二羊很快回电。
“喂,你在学校呢?”我问道,“刚才丫谢迅找了帮人打我,你们知道吗?”
“嗨,误会,我刚才听谢迅说了都,我刚要给你打说这事儿,谢迅让我跟你说一声儿,主事儿的是刘丹,谢迅是让刘丹给叫过去的,他当时过去都不知道是要打你。”
“他他妈不知道才怪!不是,你怎么耳根子这么软啊?他说什么你都信?我说什么你怎么都不信啊?”
“真不是,这么着吧,要不你现在过来一趟,我请你们喝酒,都是自己人,误会。”
“操,谁跟丫自己人啊?我不去,我看见丫的还得抽他呢!”
“不是,你丫现在怎么这么各色啊,算啦,哪天我请你们喝酒,吃顿饭就没事儿了。”孙二羊说。
“我操,孙二羊,真不是这么回事儿,丫谢迅这人就不地道,没一句真话。”
“啊,成,知道啦。”孙二羊敷衍道。
“得,我先挂了,你们防着点儿他。”我也烦了。
挂了电话后,我翻出枪花的磁带,倒到《Don‘t Cry》开大音量,揉着打疼的右手躺到床上把自己扔到音乐里。我点上一根烟,宋儿刚才那段反常的话突然汹涌而至。真的吗?我感觉我的心脏在用力地跳动,如果我同意,高纯纯以后真的属于我了吗?高纯纯她自己怎么想?她……
正在这时,电话就又响了。
“喂。”我接起电话。
“喂,大火,你赶紧过来吧,张三金让人打了。”孙二羊的声音。
“啊?!怎么回事儿啊?”
“操,记得妖五寺的刘峰吗。”
“记得啊,他打的?”
“对,就是丫挺的,就刚才我给你回电话前,张三金说下楼去小卖部儿买一汉堡,一出校门儿就让他们给打了,那孙子叫了十几个人一直阴着,打完就跑了。”
“丫要疯吧?你们现在在哪儿呢?”
“小花园儿呢,你过来不过来?我们一会儿去妖五寺。”
“好,我马上过去。”我挂上电话,冲出家门。
还是那个小花园儿,里头叼烟喝酒的人已经满了。我一走进小花园儿,众人见金盆洗手的我重出江湖,各种“火哥、严哥”叫个不停,我也冲每一个人点头示意。谢迅在人堆里瞅见我,居然也走过来倍儿谦恭地冲我叫了一声“火哥”,刚才他挨了宋儿一脚我兜他一拳没兜上的事儿就跟没发生一样,真是大奸大恶之人,脸皮之厚解放天性程度之高,中戏北电那帮学表演的都不在话下。我斜了丫一眼,理都没带理他就走了过去。
“严重吗?”我看见张三金脑袋上不少血嘎巴儿,坐在一个石凳上抽着烟,孙二羊站在边上。
“严倒不严重,就是觉得丫这胆儿也忒大了,就真敢到咱们棍儿中门口儿来打人来。”张三金本来就白,现在气得脸更白了,但看上去并无大碍。
“你看清楚是丫动感傻缺了吗?”我问。
“就是丫挺的,打人的时候他没出来,那帮人也不说话上来就打,我当时一边儿扛还一边儿嘀咕这帮人是谁呢。打完以后那帮人走的时候我看见丫刘峰在一旮旯里冲那帮人招手来着,这孙子想玩儿阴的,我能让他蒙了?”张三金道。
“走吧,人差不多了。”谢迅走过来,又偷摸儿瞟了我一眼。我冷着脸没理他。
“走吧。”张三金孙二羊等人起身。
“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我说。
“你不去啊?”孙二羊似乎很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