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彪子隔三岔五就来找我,终日郁郁独行的他似乎是没什么朋友,看来已将我当了知己。羊肉串儿摊边,陷入爱河的彪子满脸哀风怨尘再没有昔日的张牙舞爪,跟那天凶神恶煞酣斗宋儿的彪子判若两人。只是丫说的全是车轱辘话,什么他多喜欢刘丹这辈子再也不喜欢别人了这类的话,我听得不厌其烦,但又得敷衍着他,还不能说刘丹不好,说多了他就急。对此我也只得择言慎口,要不他真犯浑我确实按不住他。后来我心中可用的典故说的差不多了,为了继续让他信服,我又看了很多名著经典以备引用之需。不过最终我发现我说什么全是白说,彪子其实也都没听,他就自顾自地在那儿叨唠,像一个失控的信号塔一样不停发送传递着信号。“我这辈子再也不喜欢别人了”,每回这句话他都得说几十遍。
有几次喝美了,我也会从家中拿出吉他给他弹唱。令人意外的是,彪子经常边听边拭泪,令我艺术创作者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从观众角度来讲,彪子比孙二羊张三金这帮牛强多了。每每我唱完一首,彪子就用钦佩的目光扫我一眼,接着眺望远方,用敲破锣的声音说:“我这辈子再也不喜欢别人了。”
他这句话说多了,我还真信了,而且当时因为这句话我还挺佩服彪子的,那段日子我也正觉得自己这辈子除了高纯纯再也不喜欢别人了,所以我觉得彪子跟我是一路人。
性情中人。
4
人是分阶段的,不同阶段,人们的价值观、态度、梦想还有爱的人,都不一样。我认为我渐渐和一些熟识的兄弟越走越远,是因为我已经伴随我的鸡鸡同志提前他们迈出了青春期这个阶段。台球、电子游戏还有我们用来标榜尊严的寻衅滋事打架斗殴,我都已经失去了兴趣。
“明天去月坛打一孩子,去吗?”有一次孙二羊打电话给我。
“不去,打来打去多没劲啊,有什么可打的啊?”我答道。
之后又有几次打架他们来找我,我都说不去,可拒得多了又觉得不合适,最后又有一次叫我我去了。那次是张三金在中关村买了张毛片儿,卖盘的说是世界级超级美女,回家搁光驱里发现是“三国3”,而且还玩儿不了。张三金怒了,叫上我们去打那卖盘的,我们去了把中关村翻了一圈儿也没找着人。回家的路上我说以后你们这样的事儿别找我,之后,他们打人的事儿就再没问过我。
“你们也找把吉他没事儿弹弹,多好?”有一次我对孙二羊和张三金说。
“不弹,有什么可弹的啊?”张三金答道。
后来我又和他们提过几次,还说感兴趣可以先把我这把拿走,但他们都说不弹,之后我就再没和他们说过音乐和吉他。
显然,这哥儿俩仍然觉得谁谁谁在哪儿打了谁谁谁特别牛B,可对于我来说,打架已经成了一件不聪明的事儿。你再牛B你能横过警察吗?打个人你就当自己是古惑仔黑社会了?公安局来了全震,瘦三儿就是最好的例子。就算你能打,彪子你看见没有,现在还不是天天拿哥们儿当知心姐姐,问世间情为何物。
至于音乐,他们最喜欢听张信哲和周华健,孙二羊最喜欢“是否对你承诺了太多还是我原本给的就不够”,张三金最喜欢“人分飞爱相随哪怕用一生去追”。对此,我更是完全没有共同语言。在这几个月的熏陶下,我早已经扛起了摇滚大旗,流行音乐尽皆虚妄,唯有摇滚乐才是最真。
唯一的一些共鸣,也就只能在色情男女这些话题上找找。但下半身的话题,无非就是胸屁股腿上那点儿事儿,更何况他们也都仍处于对自我的摸索阶段,毫无摸索她人的实践经验。我出于仗义作出了牺牲,把我糟糕的性经验添油加醋地说过几次,可他们除了不停提问,也实在说不出别的。我最后把对侯亮杜撰的阴毛高潮都讲了,实在是没新鲜的了。有时候说着说着就冷场了,仨人都没话,倍儿干。然后他们就又会自然地聊起现在甘家口儿街头和学校的形势。他们两人知道我烦谢迅,所以只无意中和我提起过一次。
“你知道全甘家口儿死得最惨的猫是怎么死的吗?”有一天玩儿“九七”的时候,张三金问我。
“不儿道。”我盯着电视屏幕答道。
“丫谢迅跟我说寒假的时候儿他逮了他们胡同儿一只野猫,扔到他们家炉子里给烧死了。”张三金道。
“不是,丫有病吧?”我扔下手柄看着张三金说。
“谢迅他们胡同儿的猫都死得挺惨的,有的让谢迅用弩给射死了,有的让他泼硫酸给烧死了。那天他跟我说他逮了一野猫,先给喂得肚子都撑起来了,再拴着后腿给倒吊起来在太阳底下晒着,后来那猫七窍流血死的。”孙二羊说。
“操,我觉得丫谢迅这样儿的人就该枪毙,猫他妈招他惹他了?”我越听越气。
“嗨,不也都是野猫吗。”张三金说。
“反正是有点儿过,他们胡同儿的居委会也提意见来着,但谢迅他们一家子都是混蛋,所以也拿他没辙。”孙二羊说。
“这样儿的人你们别跟他走得太近,不然有你们后悔的那天,反正我把话给你们搁这儿。”我不愿意多说丫谢迅,觉得脏我的口。
5
那天是几号来着,我忘了,反正是高考结束没几天。当晚我照例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弹吉他,因为每日狂弹,最近琴技有明显提高,正在欣喜,呼机响了。
“速回电话XXXX,刘丹小姐留言。”
我拿起家里的座机照那个号码打了过去。
“喂,严大火啊。”刘丹的泼声儿。
“吗呀?”我也没好气儿。
“你在家呢?”刘丹语气倍儿横。
“对。”
“明天中午一点,上大象胡同儿来一趟,咱们把该说的说清楚了吧。”刘丹道,电话那边还隐隐传来另一个男声,“明天就打啊?”
“你要说什么这儿说了不就完了吗。”我烦道。
“明天中午上大象胡同儿,听见了吗!”刘丹突然吼道,尤其是后四个字极跋扈。
“成,没问题。”我挂上电话。
电话咔嚓一声后,我突然不安了起来。我拿起吉他使劲扫了几下弦,声音焦躁烦恼。很显然,刘丹这是要和我码架。她找的是彪子?不应该。是红毛儿?还是从哪儿新认识的一帮人?我拿起电话准备打给孙二羊他们,可突然想起自己都说过打架别叫我了,又怎么合适再叫他们去打架。我想到宋儿,可又一想自己已经和他掰面儿了,找他才更丢人。
操,去就去呗,又不是没挨过打。
我努力用耍混蛋的逻辑面对此事,却发现自己再没法儿像从前那样爱谁谁不管不顾。我躺到床上,忐忑不安,难以入睡。大人也不好当啊,是一辈子不打炮儿,就能一直当一个说什么话干什么事儿都不用顾忌心无挂碍的愣头青吗?
六月中的北京已经非常热了。翌日,我罗着锅儿走在骄阳下,深锁着眉头,视线深远处的甘家口儿街道像沙漠中的绿色植物一样被蒸气烤得扭曲。
大象胡同儿就在河马胡同儿南边一点,我走进去,见到那里已经聚了三四十人,一个个都歪肩斜胯,是标准的痞子姿态。
“来了来了。”我走过去,很快这帮人就注意到了我,一阵喧哗中他们纷纷转过身瞪着我,依稀还有几个面熟的。刘丹从人群中走出来,她又抹了个难看的大浓妆,穿了一身艳丽的华服。
“你一人儿来的啊?”刘丹一歪眼睛。
“对啊,怎么着,什么事儿说吧。”我捋了下头发。
“没什么,想你了。”刘丹很不客气地说道。
“你想谁都甭想我。”我说,“干吗吧,赶紧说,我没工夫成天跟你这儿晃。”
“也没什么,我今儿叫你来就是想告儿你,我觉得你丫这人挺操蛋的。”刘丹说。
“怎么操蛋了?”我眼一斜。
“你说怎么操蛋了,你丫自己说,我对你怎么样,你呢?”
“刘丹,就你办的那点儿事儿,非让我说是吗?我告儿你,我也不是没见过世面,你叫这点儿人就想吓住我?没戏!”我冷冷地扫了一圈儿刘丹叫的人,突然觉得青春热血又沸腾了。
“你甭跟我横,是不是你跟彪子那儿挑事儿说我怎么怎么不好来着?”
“你怎么怎么不好我可没说过,你自己好不好你要有疑问就去问问宋儿去。”我轻蔑一笑。
“你他妈少来这套,宋儿怎么了?我告儿你我连丫一块儿抽!”刘丹急了。
“去啊,你不抽他你都不姓刘。”我笑道。
“你妈B严大火!你甭弄得跟宋儿多熟似的,你那点儿事你当我不知道呢?高纯纯那骚B,也就你拿丫当回事儿!”
“你说什么?”我心中大震,恶向胆边生。
“我说高纯纯就是一骚B!一个让宋儿都干漏了的骚B!你不一天到晚地惦记她吗?我今儿明确告儿你,你丫没戏!”
“你再说一遍?”我目中喷火,语气却更平静了。
“说他妈几遍也一样,高纯纯就是一骚B!在他们学校就是二百块钱一晚上,从看门儿老头儿到初一小崽儿都随便睡,你丫要是没钱就是没戏!”刘丹说完阴戾地笑了,她身后也有些笑声附和。
“你他妈是活腻歪了吧?”我瞬间怒极一个大嘴巴扇过去,清脆的一声过后刘丹脸歪到一边,她抬起头一脸怨毒,刚骂着要扑过来,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矮个儿从人群中走出来搂住她。
“火哥,您怎么还这么大脾气啊?”是谢迅。
我看到他不禁恍然大悟,真是物以类聚。刘丹亲昵地过去扎到他怀里,表演成分明显,谢迅搂住她的肩膀,冲我似笑非笑。
“谢迅,你是长本事了啊最近?”我冷笑一下说。
“没有没有,我哪儿能有火哥本事大啊?不过您回过头想想,当初您要听我的,高纯纯不早就是您的了吗。”谢迅狞笑道。
“高你大爷纯纯,别废话了!你说怎么着吧!今天咱俩是单滚还是怎么着?”恶气冲溢,我立即决定晚一天再当成年人。
“火哥,您真误会了,今天是刘丹还有另外几个哥们儿说要找您聊聊,我是路过。”谢迅说。
“严大火,好久没见了啊,我看你是挺长时间没挨打了吧?”谢迅身后又走出一人,斜眉竖眼的,我看了丫好一会儿,才想起他是棍儿中高三的,我们刚入学的时候曾经打过几架,给丫打得挺严重的,后来棍儿中基本上被我和孙张二人统一,他就转学了。
“人够齐的呀今天?”我咧嘴干笑。
“火哥,其实真不是我说您,您太各色了,现在连孙二羊张三金都不爱和您一块儿玩儿了,您还不说反省反省啊?”谢迅道,“您现在打电话叫人,您看谁愿意跟您来?就好比现在,您要真混得好您能今天一人儿来吗?您这还不明戏啊?”
“甭废话了,怎么打你们说吧!”我说。
谢迅朝身边的几个人递了个眼色,众人踏步围拢上来。我立时会意,准备一动手就死揪住谢迅的头发绝不松手。
“干吗呀?这么热闹啊?”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和众人一起朝那声音看去,见宋儿带着一众整齐的湿中孩子从胡同儿口儿涌入,他们全都赤膊穿着校服,大高个儿薛辉冲在最前头。仿如警匪片片尾赶到的警察生力军,令我精神振奋。
两拨队伍站定,宋儿已是甘家口儿的孩子们顶礼膜拜的传奇人物,今日现得真身,刘丹的队伍立即矮了三分。我和宋儿对视一眼,宋儿微微一笑,我心中的感激与愧疚登时混杂起来。
“宋哥。”谢迅神色有异地赔笑道,边上的刘丹面色难看。
“这是要干吗啊?”宋儿笑道。
“没干吗啊,刘丹说找火哥有点儿事儿。”谢迅将自己推干净,眼睛不敢看宋儿。
宋儿将目光移到刘丹身上,一语不发。
“看你妈B啊看!”刘丹骂道,宋儿付之一笑。
“没刘丹什么事儿吧,今天不是咱俩单滚吗?”我冷笑一下,瞪着谢迅。
“火哥您就爱跟我逗。”谢迅也乐了,憨笑可掬。
“谁他妈跟你丫逗啊!”我话一出口已经迈上两步就是一拳直奔谢迅左眼眶,另一手直奔他的头发。可还没等我这一拳搂上他,宋儿那条鞭子般的长腿已经直踢到谢迅正感情充溢努力微笑的脸上,脚锋到处,谢迅一声不吭倒仰过去。
动手了,两拨儿人立即滚到了一起,霎时间大象胡同儿里尘土飞扬喊骂声骤起。我一拳没打着正待扑上去给谢迅第二拳,那个跟我有仇的高三的冲过来一把抱住了我和我摔到了地上。我和他边在地上滚边朝谢迅骂:“谢迅你丫给我过来!”谢迅多精啊,早顺着宋儿的那一脚往后一滚,后背刚一沾地就爬起来转身溜了,等湿中的孩子们用拳脚将那个高三的从我身上打走时,谢迅早没影儿了。
这一架打得很酣畅,我被开除以来攒的怒值太多了,爆了好几个豆儿,只要在人群里见着不是湿中的就打,一会儿踢这个一会儿踹那个,完全打疯了,呼吸乱套,气喘得跟三八蛋一样,臭汗透了一身,手背上和额头的青筋尽数暴起,瞪目龇牙下手阴狠。与我的泼墨相比,宋儿只是很写意地动了几下儿。精锐骁勇的湿中人马没用几分钟就将刘丹谢迅的乌合之众冲得七零八落,群殴渐渐结束,只剩那个已经被打成乌眼儿青的高三的还装牛B,在地上一边儿挨踹一边儿嚷嚷着要和我单滚,薛辉过去一脚踩住他的后背对他说“再他妈逼逼见你一回抽你一回”,他才灰溜溜地离去。
“你成天这么闹有劲吗?”宋儿问刘丹,刚才打起来的时候,刘丹就恁么站在原地看着我们,现在她还是站在那里。
“甭来这套,我就不信治不了你们。”刘丹冷漠又恶毒,说罢转身离去。
“刘丹。”我叫住她,同时揉着我的右手,刚才我一拳捶在一个人的后脑勺儿上,磕得我手指生疼。
刘丹转过身,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看着我。
“别再成天折腾了,想想你哥。”我看着她委屈的样子,想到自己虽未和她举案齐眉,却也曾和她有过床笫之私,心中一软温柔地说。
“操你妈!你他妈别再跟我提我哥!”刘丹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吼道,眼泪夺眶而出。我正欲再说,她已转身走远,肩膀和脑后的小马尾辫仍颤抖不已。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