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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褪入黑暗中(1)

1

六月七号晚上,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正在一边听我妈唠叨让我找班儿上一边吃饭,孙二羊打电话到我家用极夸张的语气对我说,侯亮自杀了。我拿着电话听筒完全傻了,说了三四个不可能,孙二羊说这我能蒙你吗,全甘家口儿都知道了,侯亮在他家高处的暖气管子上用麻绳上吊,遗书揣在兜儿里。

“遗书上说什么了?”我问。

“就说活着特没劲,然后说要是有来世,想出生在日本,天天玩儿游戏看漫画儿。”

“操,不是吧。”

“我蒙你干吗啊?他爸他妈回家的时候他身子都已经凉了。”

我也觉得浑身都凉了,而那冰凉的电话听筒好像就是侯亮冰凉的肢体。愣了半天后,我才说出一句“你丫别逗了”。

“我能拿这事儿跟你逗吗?”孙二羊再次说。挂了电话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突然想到侯亮那细缝般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

我躺在床上,仍然觉得不可思议。毫无预兆,那个前几天和我一块儿喝酒聊天的哥们儿就这么没了,我们还说要一起弄漫画组合,一起写游戏攻略给《电子游戏软件》和《大众软件》投稿,现在他就这么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从此我呼他也不会有人回,打他家电话也找不着他了,他没了。这究竟是为什么?他去哪儿了?我仔细回忆着这些天来和侯亮在一块儿喝酒蛋B的所有情景,可实在是想不出来他有什么反常。大家都羡慕侯亮,家里有电脑,有成吨的漫画,有黄色游戏玩儿,他妈还老给他钱让他买衣服,他能有什么想不开的?

没人知道答案,但也许这就是答案。因为侯亮和所有我们当时甘家口那些不受老师大人欢迎的痞子们一样,虽然不知道有什么可死的,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活。

侯亮不是甘家口儿第一个自杀的未成年人,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死,我在小学时就想过自杀,到上高中后我更是觉得人生毫无目的学校傻B老师操蛋教的东西全他妈不知道是干吗用的。所以我想侯亮,以及其他自杀的未成年不良少年痞子混混,他们都和我一样,并不是有什么理由非要死,只是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继续活下去、迷茫下去、烦恼下去。

没人关心我们,居然只是因为我们学习成绩不好,所有人就觉得这种冷漠是顺理成章的。而我们这些不招人待见的不良少年又有太多烦恼困扰和痛苦焦虑,所以我们从来不提起什么忧愁,只是尽一切可能找乐子,表现得特别开心。就好比如果我现在死去,也没有人会知道我为什么要死。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宋儿呼了我一个,我拿着呼机,看到宋洋这两个字,却一点儿都不意外。而那天在他家里和他照眼儿以及在彪子面前说他坏话的事儿,反倒都跟做梦一样虚假,好像从未发生过。

“知道了吗?”宋儿说。

“侯亮的事儿吧?知道了。”

“大家聚一聚吧,聊聊。”

“什么时候儿啊?”

“晚上八点,上回放炮的那胡同儿吧。”

“好。”我语气冷漠地挂上电话。

晚上我一个人走到河马胡同儿,从胡同儿口就开始和些脸儿熟的人陆陆续续地打招呼。月色沉沦,整条胡同儿里的痞子们似乎都很压抑。走到胡同儿深处,一盏昏暗的路灯下聚了几十个孩子,宋儿站在中间,猩王薛辉孤零零地站在他身侧。宋儿立着两条长腿竖在那儿,看上去有些疲惫。宋儿也看到了我,他用下巴朝我一点,笑了一下。那笑容令我无地自容,我站在原地咽了口唾沫,也朝他扬了一下手。在我竭力做出正常表情与他擦身而过后,我看到孙二羊张三金和崔凯站在一堵墙边,招人烦的谢迅不在,就走了过去。

“你这快高考了还出来?”我问崔凯,崔凯掏出烟盒递给我。

“嗨,这不说最后再送送侯儿亮吗。”崔凯挤出个苦笑。

“操,要我说,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啊?就至于自杀?”张三金皱着眉头。

“这人啊……”崔凯神态像个大人。

刚点上烟没说几句话,猩王薛辉就推了一辆三轮车进来,车上大概有七八箱啤酒。

“咱们今天再陪侯儿亮喝一次。”薛辉启开一瓶啤酒递给宋儿,宋儿将他高高举起,像那天侯亮举起火炬冰激凌一样。

我们一帮人都围过一人拿了一瓶啤酒。

“干了!”宋儿扬起脖子对瓶就周,我们众人也都周起瓶子放到嘴边。耳畔全是咕嘟咕嘟的水声,在一饮而尽后我抹了把嘴,见众人都面色凝重,也觉得伤感起来。

“咱们要是爷们儿,就谁都别再干自杀这样儿没出息的事儿!”宋儿冷冷地道,目光如电,四周寂静无人应声。

“侯亮是咱们兄弟,这话我以前没跟他说过,他永远是我的兄弟,但是以后谁要是再自杀,我宋洋就他妈不拿他当哥们儿了!”宋儿说罢,将手中的酒瓶子猛地掷到对面的墙上,发出一声脆响粉身碎骨。我们剩下的人也都没说话,全都将手中的空瓶子扔了出去,有的摔在地上,有的砸到墙上,总之就像放了一串儿全是高音的鞭炮,墨绿色的玻璃碴儿碎了一地。一个骂骂咧咧的中年男人从墙院中走出来,我们集体将狠逮逮的目光抛向他。他看了我们一眼没说话就又回去了。我回过头,看到宋儿仍站在那里,神情无比坚毅。

酒很快就喝得差不多了,身边的人在各种嘘寒问暖旧事重提中渐渐散去,我和孙张崔凯他们坐在一起边喝边抽烟,宋儿走了过来。

“哥儿几个都硬气点儿。”宋儿说。

“你放心,谁自杀我们也自杀不了。”孙二羊笑着说。

“就是的,哥们儿还没打过炮儿呢!”张三金也笑道。

“你说你脑子里还能想点儿什么?”宋儿也笑了,在他们说话的过程中,我一直都低着头没看他。

“大火,你琴弹得怎么样了?”宋儿问。

“一般吧。”我站起身靠在墙上,点上一根儿烟。

“走,咱俩聊会儿。”宋儿上来搂住我的肩膀,我也没说什么,吐了口烟和他走出人群。

“你最近怎么样?”我们在路灯的另一侧停下来,宋儿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

“一般吧,肯定没你好。”我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不至于吧,你气儿还没消呢?”宋儿说。

“我没气儿。”我说道,看到宋儿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就转身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变成了一个空洞的躯壳,我的心脏好像被放到了哪个破秋千上,在一处空旷的地方不停地荡来荡去,每每它刚欲停下时,就被一只不知从哪儿伸来的大脏皮鞋狠踹一脚,再次抛向空中。电视和报纸上都报道了一个北京小孩儿自杀想转世投胎到日本玩儿游戏的事儿,末了评论都对电子游戏进行了尖锐的批判,仅用洪水猛兽来形容电子游戏,显然难以平他们心中之愤。

这些东西没有让我讨厌电子游戏,因为我只讨厌自己。好吧,其实我讨厌所有人。我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听音乐,METALLICA和枪花,我把音乐开到最大声,任我妈在外面怎么砸门怒喊都不开,有时候她敲累了骂累了,就会哭出声音。

除了高纯纯我谁都不想见,她是唯一能给我安慰的梦中人。我变得庸俗了,我几乎每天都要在被子里手淫。有时候,在那头皮发麻的分秒里,我倏忽间竟会想象高纯纯圣洁脸庞下裸露的身体,甚至我正和她做那警幻之事。这失控的想象力总在披星戴月的梦境中出现,令我无比惊惧。我害怕自己想要操她,我一再地对自己说我是爱她而不是要操她,我是想跟她倾诉我的烦恼,想对她表达我深藏的感情,我是想……

被子里的精斑越来越多,而那如同我们二人之间鹊桥的枢纽,那个呼机,却只会给我带来天气预报。

2

最差着装痞子之死没有让甘家口儿悲伤多久,我在家弹了几天琴以后走出门,发现大家早就已经生活如常了。这并没有什么错,世界不会为了爱情、梦想或一切美好的东西停息,更不要说甘家口儿一个汲汲无名的痞子了。

侯亮火化没几天,就又发生了另一件大事,张三金那个在西四白塔寺很牛B的哥哥折了,也是因为抢劫。但因为大家在甘家口儿已经很吃得开了,而且他哥判得也不重,两年,所以我们也都没太在意挂怀。

不过因为最近一系列的动荡,我和孙二羊张三金又重新走动了起来,其实也无非就是上孙二羊家玩玩儿“格斗之王1997”什么的。虽然侯亮之死导致全棍儿中的学生都写了要远离电子游戏的作文,但也都是走个形式罢了。我在“九七”上没什么提高,仍然打不过张三金,越输越觉得这游戏无聊,每个人物都很赖都有无限连。

“没劲,我觉得这游戏我也玩儿烦了。”有一次我被张三金的八神一通角落里后跳空防加屑风连死后说。

“那你说什么有劲?”张三金问。

“‘九七’太赖了,要不还是‘街霸’吧。”我说。

“哪人物使好了都赖,要不看毛片儿吧?”张三金说。

“你能不能说点儿新鲜的啊?除了毛片儿您认识别的吗?”我说。

“那你说。”张三金说。

“其实哥们儿最近觉得弹吉他挺有劲的,要不你们也玩儿一试试,孙二羊你丫弹贝斯,张三金你打鼓,咱们组一乐队得了!”说到乐队我兴奋起来。

“没劲。”张三金说。

类似这样的闲扯多了,大家就都已感觉到双方的想法上有了出入。孙二羊总是说起现在甘家口儿谁又花了谁,哪学校又出了什么事儿,自己又认识了谁,然后张三金会把话题扯到女人和器官上,我再把话题扯到吉他和摇滚乐上,最后再由孙二羊扯回到街头,如此往复循环各说各的,周而复始。

我不厌其烦地为哥儿俩弹唱了《流浪歌手的情人》《花房姑娘》及《同桌的你》等曲目,但二人均不为所动。最后我作为压轴表演给他们唱了我自己写的那首《我的爱人》,张三金低头不语凝神苦思,在我以为终于遇到了钟子期时,张三金突然一拍脑门儿大喊:

“噢!这是《聪明的一休》那片尾曲吧?我说怎么这么耳熟呢!”

所谓,知音难求。我想也许就算高纯纯,也体会不到我这首歌巍巍乎志在西八里庄儿,洋洋乎志在121路吧。

3

彪子又来了,我其实猜到了他会再来。那天晚上我出去吃串儿的时候有预感,果然一出小区口就看到他高大的身影孤零零地立在胡同儿口,像渴望上场的篮球队替补。

“来啦。”我装作毫不在意地走到炭炉前。

“嗯。”彪子面无表情,这大概是凶狠的他最悲伤的样子。

“怎么着最近?”我问。

“还那样儿。”

“侯亮自杀了你知道吗?”

“侯亮谁啊?”

“你不认识啊,老跟宋儿一块儿混的,左右二……就是两个老和宋儿混的人里的一个。”

“不知道。”

“唉,这人啊……说没就没啦。”我的目光飘向彪子身后。

“你吃什么,我请你。”

“啊?”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咱俩聊聊。”

“聊什么啊。”

“那谁。”

“谁啊?”

“你说谁啊?”彪子一瞪眼。

“刘丹啊。”

“对。”彪子使劲地一歪头。

“怎么了她?”

“她……”

“她怎么了?你也知道这从头到尾都是怎么一回事儿是吧,哥们儿你让人玩儿啦!咱们全让她玩儿啦!”

“她要和我分手。”

“不是,怎么个意思?”我惊了。

“你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办啊。”彪子似乎很痛苦。

“得,先烤二十个肉串儿二十个肉筋吧,多放孜然多放盐。”我轻松了,转身对烤串兄弟说完,从摊下拿出两个小板凳儿递给彪子。一起坐下后,我看着彪子凶狠稚嫩的五官,觉得他虽然能和宋儿打得起架,但就心智而言,他比宋儿差远了。不要说宋儿了,就算和最近经历颇丰富已悲壮告别青春期的我比,也完全是一小孩儿。

刚开始我们都没说话,就是闷头吃。后来我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彪子突然一拍我肩膀痛苦地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之后具体说了些什么我也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我一直口若悬河令彪子根本插不上嘴。由于上次见完宋儿之后我有些自责,所以我没怎么提宋儿,主要喷的都是刘丹和爱情。但我一个刚十七的小孩儿能懂个屁爱情,我主要把武侠小说尤其是《神雕侠侣》里一些片段复述了一下,什么爱情初入口为甜越往后越苦涩,看上去虽美一去碰就会被刺伤,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等一系列,配以我心中对高纯纯的一片真情,当真是说得感时花溅泪,彪子对我的眼神亦愈加钦佩,诉出刘丹让他“别再烦我别再找我”等劣质电视剧般的剧情。

“我是真的喜欢她……”我们俩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彪子边说边拭泪,表情却让我忍俊不禁。

“你行不行啊?就一刘丹就这样儿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彪子的视线飘向远方。

“刘丹人有问题,不是什么正经人,不值得你对她这么好。”我强忍住笑说。

“她跟我说她之前遇到的男朋友都在骗她……”

“你歇了吧,人家骗她?她骗人家好不好!我!”我拿左手食指指着我,“我他妈就是被她骗的好不好!”

“不,她不是这样儿的人!”彪子泪眼迷离,接着打了一个嗝儿,一嘴酒气。

“唉,以后你就懂啦。我现在是发现了,你根本就不懂爱情。”

“我怎么不懂了,我是真的爱她……”彪子继续黯然。

“你懂个屁爱,喝吧,大丈夫何患无妻。”我打断他,将手中的酒瓶子拿起。彪子没再说话,忧伤地拿起他手中的酒瓶撞过来,发出咣的一声。

最后,我们那天大概吃了二百多个串儿喝了半箱啤酒,之后的好几天我放屁都是羊肉味儿。彪子走的时候说让我替他保密,我说你放心,我才不愿意跟人提刘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