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儿仨这么一照面儿,甘家口儿的街道却不再像刚才那般生机勃勃了,我的心也像这脏乱的二里沟中街般萧瑟。
怎么这兄弟之间,突然就远了呢?
心情有些反复,但脑海中浮现出高纯纯低头含笑说出“我也是”的神情时,一切就都只剩下了甜蜜。回家后我弹吉他弹到了晚上,值得一提的是,六一当晚我用我当时仅会的那么几个和弦写出了我人生中第一首歌儿。这歌儿的歌词旋律早已忘了,只记得叫《我的爱人》,是写给高纯纯的。歌词里有什么“长发”“泪花”“孤独”“思念”这样的做作字词,还似乎用了三级大四级小这样的调外和弦,不知从何而来。到了晚上,我把这歌唱来唱去只觉得自己才华横溢,要是高纯纯听了这歌儿必然会倾心于我无疑。我将歌词跟和弦工整地记在一张纸上,把歌录在了一盘磁带里。听着自己的原创作品,成就感肆意蔓延。看看时间已近凌晨,心满意足地趿拉着拖鞋去胡同儿口吃串儿。
“多放点儿孜然多放点儿盐。”我说完台词,看着烤肉兄弟将串儿摆到炭火上,正在心满意足地回味自己的大作,突然听到身后有个破锣般的声音:
“严大火。”
我回过头去,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阴暗处闪了出来,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色短袖衬衫和一条某学校的校服裤子,五官依稀很凶残,小臂上全是烟花儿。待得我定睛,认出这人正是彪子。
“谁呀?”我强抑慌张地一眯眼睛,假装不认识。
“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棍儿中的严大火。”彪子走近前,几乎比我高了一头,神情还是像那天在月坛里那么气势汹汹,霎时气氛凝滞,就连烤串儿兄弟也看出不对劲了。
“噢,彪子吧,那天在月坛见过。”我说。
“那天就有你是吗?”彪子说着眼中一亮,突然蹿上一步伸手抓向我。打从我看见他起我就已经防着他动手儿了,此时已暗暗绷紧肌肉压低重心多时。见他突然暴起,我也噌地一下侧身躲开,心中还在惊惧,彪子就又已沉着肩膀撞过来,我反应过来可也已经无处可避,胸口被撞了个结实,这一下撞击势大力沉我差点儿飞出去,脚底下连连倒步直退到胡同儿墙边撞到几辆自行车上,乱七八糟地摔在了一起。
我后脑勺被一个车把撞得生疼,晕乎乎地正往起挣扎想去烤串儿摊位那儿抄一个酒瓶子,彪子走过来一把揪出我将我按在地上撅起我的胳膊,膝盖顶住我的后背。
“知道你得罪谁了吗?”彪子问。
“你要是不服,你怎么不找宋儿去啊!”我挣扎了下完全动不了,怒喊道。
“跟宋儿那档子事儿有什么关系。”彪子声音似是冷笑。
“那你就明说!”
“你是不是欺负刘丹来着!”彪子质问。
一听到刘丹的名字,我的脑子飞快地运转了起来,齿轮对齿轮严丝合缝,脑浆从这一杯中倒入另一杯。那一刻是我的人生中睿智第一次出现的时刻,在那一瞬间我第一次跳出了自我狭小的躯壳客观地看待周遭的事物,而这种成熟,也大概可以算是我的青春开始结束的标志。
其实我早该明白,还能是因为谁啊?刘丹既然能找了宋儿又找我,那肯定也能找了我再找彪子啊。谁认识人多谁有面儿她就次谁拿谁当枪使,狐假虎威。宋儿是一明白人,他是最先看出来的。我如果没有宋儿提醒,估计现在也还被蒙在鼓里。这彪子看着最没心眼儿,到现在还为刘丹卖命。
“谁他妈欺负她了!你丫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我喊道。
“刘丹是我女朋友,你欺负她就不成!”彪子用破锣的声音吼道,手上的力道也增加了,“你为什么欺骗她?你知道不知道她是我女朋友!”
“谁他妈欺骗她了!你丫松手听见了吗!”我胳膊欲断,大吼道,“你这儿他妈还女朋友呢,你让人玩儿了你知道吗!”
“看来今天不给你来个痛快的你是不知道死活呀?”彪子先是一迟疑,接着手上又一加力,我只觉得骨头已在嘎嘎作响。
“丫刘丹和宋儿有一腿!你不信去问宋儿去!”我号道。
“什么?”彪子手上的劲一松。
“咱俩都被人玩儿了,刘丹和宋儿交朋友呢,你是不知道吗!”我继续说道。
“松手,我告儿你是怎么回事儿!”见彪子不语,我挣巴道。彪子站起身,我爬起来伸了伸酸痛的胳膊,掸了掸土,故作镇定地觑了彪子一眼,低头掏出根儿烟给自己点上,又朝彪子晃了下烟盒。
“我不抽,你告儿我是怎么回事儿,你要是敢蒙我你丫等着的!”彪子道。
青春必然包含傻仗义,一顿酒喝美了就是赴汤蹈火。当你学会自私,学会用有目的的言行为自己的利益开脱与谋划时,青春也就结束了。所以,从这种角度来说,有的人可能一生都不曾经历这个故事中的所谓青春。但这种自私是一种智慧,一种适应于中国社会的机敏,一种在虚情假意的大人世界里活下去的必然。如果你曾有过轰轰烈烈的最纯粹的青春,你必定会对内心中这种悄然生长出的自私感到抵触和罪恶,就当时仍处于青春末端的我来说,我认为这是我人生中难以洗脱的一个污点。
好吧,我承认,在二里沟中街昏暗的路灯下,我以纯受害者的角度叙述了我和宋儿与刘丹的种种。是的,我添油加醋地讲了我对刘丹如何真情实意,宋儿如何负心薄幸从中作梗,其间提了宋儿脚踩两船有个被蒙在鼓里的纯洁女友,但也是一语带过。在说到被刘丹耍来耍去时我咬牙切齿,用粗俗的语言描述了她如何眯着眼睛靠到我肩上时竭力表现出的依恋。说到宋儿时我更是不共戴天,用纯正的北京胡同儿语言将他戏哥们儿女朋友的不仗义骂了个底儿掉。彪子刚开始半信半疑,但见我口沫横飞真情流露,目光陷入沉思。
“你当时要和宋儿单滚,也是刘丹撺掇的吧?”我说。
彪子不语。
“你找我来,是不是也是刘丹说什么了?然后她告诉的你我住哪儿?”我继续发问。
彪子仍然不语。
“哥们儿,咱们都让人玩儿了!我比你惨多了,我还拿刘丹当女朋友,拿宋儿当哥们儿,我他妈太傻B了!你也一样,我今天要不跟你说,你肯定也还为了刘丹要死要活呢吧?”我越说越起劲。
“操!”彪子又不语了一会儿,突然咬牙用喉咙骂了一声,右手捶在墙上,发出砰的声响。
“丫刘丹就是逮谁睡谁,然后在中间儿挑事儿,要我说咱们就去找她当面对质,看丫还有什么可说的。”
“别他妈说啦!”彪子突然大吼,神情痛苦滑稽。
“彪子,我是拿你当哥们儿才说这些,咱们大老爷们儿,别让娘们儿给玩儿了。”
“闭嘴!”
“我这是为你好。”
“不可能,她说她是真心喜欢我!”
“得。”我一摆手,又点上一根烟。
“不管刘丹怎么样,她都是我女朋友。宋儿那边儿我迟早找他算账,今天你跟我说的这些话要有一句是假的,我给你们家砸了。”彪子恶狠狠地一指我,转身就走。
“嘿嘿嘿,你回来!”我赶紧叫道。
“干吗?”彪子站住。
“你要回去问刘丹,她能和你说实话吗?就你这耳根儿子,你肯定又得让她给骗了,你想她都能把我给蒙了,她得多精。你要不信我,那也成,但你也别问刘丹,你问问咱们边儿上的人,问问宋儿。”
“你还别老提宋儿,你当我就怕了他了是吗?我们俩的事儿还没完呢!”彪子说完,转身走出二里沟中街,形单影只,胡同儿口烤串的兄弟头都不敢抬。
“哥,没事儿吧?”见我走过来,烤串兄弟面似愧疚地说,“那什么,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也不好帮你。”
“没事儿,我一哥们儿,没活明白。”说着我捋了把头发,拿起早已经烤老了的腰子嚼了两下,食物入口毫不香甜。
10
回家躺到床上后,我为刚才自己的那番搬弄是非陷入了极端的愧疚与自责中。这种感觉,想必那些经不住严刑拷打的叛徒在最终叛变革命之后的漫漫人生中的独处时光里总会油然浮起于心中。那是一种如烙印般铭刻的恶心反胃,就仿佛一个贞洁的烈女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真正的爱好是做鸡和操B,又像一位从容豪迈跨踱上刑场的烈士一看到铡刀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屎尿屁崩了一裤兜子。
令人发指!我何以坚信自己是个炸碉堡堵枪眼也没二话的战士,是个为兄弟上刀山下火海临危不惧慷慨赴死的铁瓷?我何以对自己产生如此巨大的误解,简直是恬不知耻!
多年后,我的理智与阅历才让我知道那令人看不清楚自己样子的东西是青春,也就是说,当你越来越能客观地看清自己是什么一副叫人难以容忍和接受的德性时,你必已青春不再了。所以,在那晚我意识不到青春在我身上的所作所为。我窝在床上盯着月光,先是无比绝望地意识到面对彪子我居然成这样,打不过也就完了,还为了洗脱自己把屎盆子全扣在宋儿身上,我和刘丹一样操蛋,我和谢迅一样不仗义。但很快我就找到了理由为自己开脱,这个过程极迅速,如才子面对良辰美景出口成章般洋溢着才华与天赋。宋儿确实对不起高纯纯——我最爱的高纯纯,他就是混蛋。对,这个解释如此确凿与客观,我没扣错屎盆子,他就是一个欺世盗名的卑鄙小人。
我满意地说服自己后,翻了个身,在脑海中又与彪子重新开打了几百回,每回都被他按在地上撅起胳膊,没有一回例外。这令我再度陷入沮丧,是的,我和那些成天打人蹲点儿的小崽儿没有区别,我其实和他们一样,我和我讨厌的、看不起的所有人都一样!
想到这里我叹了口气,却蓦地一下觉得平和而又失落。随之而来的是,像正冒着滚滚浓烟蓄势待发的火山突然毫无预兆变成死火山般,曾以为会沸腾一生的青春热血就这么全无缘由地平息了。我至今仍记得那些安详的血管蜿蜒在我仍然躁动而年轻的身体中时所产生中的鲜明反差感,显然,当时的我仍然无法明白为什么我对那些幼稚的仗义和浅薄的慷慨如此依依不舍并为之深深陶醉。事实上,我当时甚至无法理清脑海中的条理以洞悉甄别出我究竟在为什么而伤感为什么而眷恋。我只知道我正在心平气和无能为力地失去着些什么,而那东西,依稀是很珍贵的样子。
就这么在床上辗转琢磨到快清晨的时候,我爬起床去尿尿,褪去裤衩,在卫生间映着东方鱼肚的昏暗下,股间的鸡鸡正麻木地盯着我,接着它张口对我说:
“你丫多大了?”
“十七。”我答道。
“当个大人吧。”
“不十八才成年呢吗?”
“打过炮儿就算成年了。”
“操,是吗。”我骂了一句,无奈地抖了一抖提上了裤衩。
时至今日,我想我是从那一晚起决定不再每天扽鸡鸡同志的包皮帮它成长了,我终于明白有些事情不是持之以恒就能有结果,我终于知道我们来这个世界就必将面对数量惊人的无可奈何。
雄性的成长全靠鸡鸡同志,我的小鸡鸡宣布我的青春结束了,我的自私和过早融入社会的进化宣布我的青春结束了,活在自己想象中的青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