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学意识:从自我到自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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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附录(6)

3 心智哲学的大问题:一致性和完备性

意识问题的困难之处就是如何在现代世界观中解释和理解人的存在论的独特性。

大问题

当考察人的身体系统时,我们有成功的近代科学的观念和方法作为基础,我们能从原子、分子、细胞、组织、系统的不同层次来解释和理解它。但是当我们把主观性附加到这幅世界图画上时,真正困难的问题就出现了:“现在,最大的难题就是:我们具有一幅关于我们人类自身的常识性画面,这幅画面与我们关于物理世界的整个‘科学的’概念很难取得一致。我们将我们自己视作世界上有意识的、自由的、自觉的、理性的行为者,而科学告诉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只存在无知觉、无意义的物理粒子。那么,我们怎样才能够使这两种概念取得一致呢?例如,在仅仅包含着无意识的物理粒子的世界中,怎么会同时也包含着意识?一个机械性的宇宙怎么会包含有意向性的人类——能够向自己描绘世界的人类?一句话,一种本质上是无意义的世界怎么会包含意义?”我们如何在现代世界观中一致且完备地理解具身心智的这一独特的存在形式呢?

这成了心智哲学中的大问题。

一致性要求我们对事物的解释和理解必须遵循现代世界观的基本立场(即物理假说和演化假说),而不增加额外的非自然的解释和理解因素。完备性则要求我们对事物的解释和理解没有遗漏关于该事物的本质信息。

如果我们不强求对事物存在论经历的完备性要求,那么理论上我们可以在一致的解释和理解中在认识论的空间中完备地再现(represent)物理世界而不遗漏它的本质特性。在这个意义上物理世界是可以一致且完备地被模拟。然而对于具身心智,当我们一致地解释和理解它时,我们并没有完备地解释和理解它,因为基于现代世界观的一致解释和理解遗漏了它的本质特性——主体性或感受质(qualia)。正是这一无法避免的遗漏造成了意识研究中的“解释的鸿沟”和“难问题”。

查默斯明确区分了意识研究中的两类问题:“易问题”(easy problem)和“难问题”。所谓“易问题”是那些可以直接由计算或神经机制的术语予以一致解释和理解的意识现象,而“难问题”始终抵制这种认知科学标准方法的处理,即存在一个“解释的鸿沟”——一个一致但不完备的状况。因此“难问题”突出了一个类似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的局面。如果关于意识的一致但非完备解释和理解的局面是一个问题,那么人们应该如何处理这个局面或“难问题”呢?

一个额外的成分:现象变换(phenomenal transform) 当我们坚持解释和理解的一致性时,我们说意识是身体系统神经活动的涌现性质,它没有独立于物理形态的存在形态,即每一意识体验都有其依赖的神经关联。因此,意识的现象体验(phenomenal experience)本身并没有直接的因果性,所有的因果作用都在身体系统和外界环境中发生。但在日常体验中,意识的因果效应是自明的(self-evident)。

那么,现在让我们来看,当坚持意识因果效应的一致的解释和理解时会出现什么问题?

我们以埃德尔曼(G.M.Edelman)的再入动力核心(reentrant dynamical core)假说为分析模型。再入动力核心假说认为,意识过程出现于价值-分类记忆系统(大部分处在丘脑皮层系统的较前部)与执行知觉分类的较后部系统之间的大量的再入相互作用。再入动力核心的基本的神经活动把来自世界、身体系统的信号进行了一个“现象变换”,即变换为现象体验。

在这个模型中,现象体验C与动力核心的神经活动C'之间是一种非因果的蕴含(entailment)关系,即C是由它的神经关联C'蕴含而非它导致的,C是C'的一个同时的特性(simultaneous property)。也就是说,体验上自明的意识的因果效应是在图中的因果链中完成的,而意识C与它的神经关联C'之间的现象变换没有因果作用,而仅仅是蕴含。

现象体验C没有独立于物理形态的存在,它也就不可能在因果封闭的物理世界中有直接的因果效应。既然无需现象意识C,我们也能充分地解释和理解身-心关系之间的因果作用,那么为什么需要一个C'到C的现象变换呢?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就是zombie呢?或者说现象意识不过是副现象(epiphenomena)吗?尽管zombie和副现象论在逻辑上是可能的,但它们却违反自明的体验直觉。也就是说,在物理世界中,现象意识完全是一个非直接的、额外的成分,但在我们体验世界中,现象意识是最直接和最真实的。于是我们重新回到了“难问题”显示出的类似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的处境。

处理这种局面,有三个一般的结局:要么a,要么b,要么c。

a.如果坚持现代世界观基本立场的一致性,那么在该体系中,现象体验(主观性或感受性)被遗漏了,即这个一致的解释和理解是不完备的。

b.如果我们要求解释和理解的完备,那么我们必须在现代世界观的基本立场中增加额外的独立的成分,这样一致性就破坏了。

c.如果我们既要求解释和理解的一致性,而且不放弃它的完备性,那么我们必须修改现代世界观的基本立场,即我们需要“新科学”。

很大程度上,这个一致但非完备的局面(或者说“难问题”、“解释的鸿沟”、主观性、感受性、第一人称体验、现象性(phenomenality)、心理性(mentality)等等)主导了“走向意识科学”中的哲学方向和概念分析。

4 处理“难问题”

面对这个一致但非完备的局面,根据上面的三个选择,人们大致有三个相应的处理“难问题”的方案。

(1)物理主义:还原论和涌现论 如果选择方案a,那么物理主义还原论(同一论、消去的唯物论(eliminative materialist)等)显然是以牺牲现象意识的实在性为代价,而方案a的另一物理主义进路(approach)是将意识视为一种涌现现象。基于涌现的观念,我们已经能够通过组分与系统之间的互惠因果关系(reciprocal causation)或役使原理等概念来解释和理解意识的因果效应。然而正如再入动力核心假说的模型所展示的:涌现论同样没有解释和理解那个额外的成分——现象意识,它仍然是不完备的。

(2)二元论 如果选择方案b,这常常导致二元论。无论是笛卡尔的二元论、泛灵论或者各种新版本的二元论或泛灵论(如查默斯的“自然主义二元论”),其本质都在于为完备性而牺牲一致性。二元论有着体验的直观基础,按照波普尔的“三世界”划分,世界I(物理对象和自然状态)和世界II(主观体验和意识状态)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存在。的确,有意识的生命体有着不可还原性的存在论的独特性,在这个意义上,世界I和世界II确实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存在,但是这种独特性不是独立存在的独特性,而是依赖的独特性。二元论的基本分析往往只专注独特性,而遗忘了依赖性。当二元论在现代世界观的基本立场中加入新的存在论的解释因素,它就无视具有同样直观强度并被广泛证明的意识的依赖性;离开依赖性,我们能够想象一个独立意识的存在形式吗?而且一旦开始解释和理解身-心的相互作用,那么最初的身、心作为独立的存在论形态的设定就不成立了——这构成了二元论不可避免的内涵矛盾。

查默斯的“自然主义二元论”是一个混合体。他既承认物理世界的因果封闭性和体验的依赖性,同时明确意识的不可还原性:“特别是,体验的非还原理论将详细说明体验如何依赖于世界物理特征的基本原则。这些心理物理原则(psychophisical principles)与物理规律互不相干,因为物理规律似乎已经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系统。确切地说,它们是物理理论的附加物。物理理论是说明物理过程的理论,而心理物理理论则告诉我们这些过程如何引起体验。我们知道:体验依赖于物理过程,但我们同时也知道这种依赖性不可能根源于物理规律。由非还原理论所假定的新的基本原则给了我们一个额外的组成成分,需要我们建立一个解释桥梁。”查默斯试图引入新的桥梁原则(bridge principles),如信息两面论(double aspect theory of information),来解释埃德尔曼模型中的那个额外的现象变换或C-C'的非因果的蕴含关系。但是查默斯的问题在于他把有意识的生命体的现象体验的不可还原性泛化为世界的根本特征,他将特定存在物(有意识的生命体)的内涵泛化为世界的普遍内涵。他认为,我们更有可能把体验本身与质量、电荷和时-空一样,并列为世界的基本特征。但是这种泛化不存在逻辑必然性,而且在内涵上,它否定了意识是演化的生物现象。如果这个泛化的逻辑步骤是不合理的,那么他的两面论同样面临泛灵论的根本困难。

(3)“新科学”论 如果选择方案c,那么我们势必需要一个新的世界观,其基本立场不但能理论上完备地解释和理解包括意识在内的自然事物,而且能一致地解释和理解它们。也就是说,新的意识的科学理论必须提供一个既解释意识的神经生物机制又解释意识的主观性的一致的理论框架。

从20世纪开始,许多新的概念、观念和思想,如相对论、量子力学、混沌、复杂性理论等,融入了现代世界观。但正如查默斯所论证的,这些新的解释因素仍然无助于说明“无意识的物理过程如何引起有意识的主观体验”。看来,指望物理学的新进展来破解“难问题”是无望的。因此,内格尔和塞尔等人都期望一种非物理学进展的新的科学进展,而这些进展会建立解决“难问题”的新的概念框架。然而,尽管同样期待“新科学”,内格尔和塞尔在基本的观念方面也有不同。塞尔秉持现代世界观的基本的物理假说和演化假说,意识是身体系统涌现的高层次特性。内格尔则将意识与电荷、引力场等一起视为实在的不同方面:

“意识在概念上应被视为实在的一个不可还原的方面,而且它与实在其他一些不可还原的方面有必然的联结——正如电磁场是不可还原的方面,但必然联结着电荷的行为,而引力场必然联结着质量的行为,反之亦然。但是构想主观的与物理的两者之间的必然联结的任务不是由应用来自物理学的类比能完成的。这是一个全新的局面(ballgame)。”尽管新科学如何发展,目前还是语焉不详的主题,但它提出了一个开放的思路。

5 结语:谜是存在的?

有时,我们会不免觉得“难问题”(无意识的物理过程如何引起有意识的主观体验?)是一个怪异的问题,这就好比问宇宙的起源:“存在的宇宙如何诞生于不存在的无?”换一个形式,“难问题”也可以表述为“为什么我们是有意识体验的存在者而不是zombie?”这就好比问“为什么存在宇宙,而不是一无所有?”或者“究竟为什么在者在,而无反倒不在?”“难问题”和宇宙的起源问题的性质是相同的,它们的共同点是引导人们回答这样的问题:无如何产生有——一个从无到有的问题。如果我们能够解决其中的一个问题,那么我们也能解决与其性质相同的另一个问题。

“难问题”和宇宙的起源问题的共同性质是什么呢?

问题是认识论的,它源自人类理智“惊异”的理论态度,一致且完备是人类理论态度的最高要求;但“无”和“有”是不同的存在论形式。因此,上述问题的共同性质就在于:当人们力图通过认识论上的方法将一种存在形式(有)转换为等价的另一种存在形式(无)时,这是否存在原则上的局限?从上面的分析看来,这个局限是存在的。因为第三人称的方法论的还原不可能完成对第一人称的存在论不同形式之间的“只不过是”的转换。在这个原则意义上,“难问题”是不可解的——对认识论而言,谜是存在的,它超越了我们借助概念的解释和理解的捕捉能力。

诚然,这个结论在认识论上是悲观的,但它不过是元理论态度的一个平凡的现实。因为在一个被充分解释和理解的世界背后,理智还会让一个“为什么”的元问题冒出来:“我不得不承认,即使当物理学家已经走得尽可能的远,当我们有了一种终极理论,我们也不会有一种完全满意的关于世界的图像,因为我们仍将留下‘为什么’这个问题。为什么是这个理论而不是其他理论呢?比如,为什么世界是由量子力学来描述?量子力学是我们现有理论中可能在任何未来理论中都会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的一部分,可是量子力学并没有任何东西在逻辑上是必然的;我们可以想象用一个由牛顿力学支配的宇宙来替代它。看来似乎存在一种科学无法消除的不可约化的神秘。”对此维特根斯坦(L.Wittgenstein)的表述更为简洁:“神秘的不是世界是怎样的,而是它是这样的。”然而幸运的是,对人性而言这个认识论上的悲观又是某种积极的东西,毕竟在这个计算和控制所主导的祛魅的现代性社会,人保持了其最后的、方法所不能侵入和还原的存在论边界——每个人的独一无二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