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向性的起源:同一性、自创生和意义
李恒威
1 引言
意向性是当代心智哲学、认知科学和生命科学研究中的一个核心问题;它成为人们考察意识体验的一般结构,乃至生命的同一性(“我”)、意义等问题的枢纽。
自布伦塔诺(F.Brentano)明确地提出意向性是区分心智(mental)现象和物理现象的标志以来,意向性问题受到了现象学、分析哲学、语言哲学、实用主义等不同哲学流派的广泛而深入的研究。这些研究开辟了对体验、主观性、“我”-世界关系、身-心关系、认识论、认识论与存在论的关系、意义等传统哲学核心问题探索的新局面,提出了一些新概念、新主题,以及有待进一步思考的方向和问题:如意向性的相关结构(cor-relational structure)、意向活动-意向对象的内在性与超越性(transcendence)、身体的意向性、语言的意向性、意向性的模式、意向性与情绪的关系等。然而,意向性的这些形而上的、哲学的乃至心理学探索很大程度上局限于有意识的体验可觉知到和语言分析可达及的层面,局限于可观察到的行为层面,而没有触及使上述层面的意向性现象得以涌现的(emerging)、且常常是不可见的、无意识的心智过程乃至更深层的生命系统的结构形式和动力。
因此,本文试图从有意识的体验水平下降到一般生命现象的水平来考察意向性在有机体中的起源、意向性涌现的一般生命机制,以及生命与意义的关系。
2 心智与生命的连续性
布伦塔诺认为,“意向的内存在(in-existence)是心智现象(mental phenomena)的独有特征。没有任何物理现象显示过这样的特征”,意向性是区分心智现象和物理现象的标志。在布伦塔诺那里,尽管意识是意向的(它总是指向超越自身的某物,也就是说意识体验不是一个自我封闭的独立王国,而总是相关于超越自身的某物),但本质上心智的存在论形式仍然是抽象的,心智的和物理的仍然处在两个截然不同的范畴中。
在胡塞尔(E.Husserl)建立现象学的随后发展中,特别是在胡塞尔的思想后期以及海德格尔(M.Heidegger)、梅洛·庞蒂(M.Merleau-Ponty)等人的现象学思想中,人的存在论的两个基本维度被明确地建立起来:
(1)世界维度。人是在世的存在者,他总是已经生活在某个世界、视域或情境中。
(2)身体维度。人不是无形质的抽象的“我思”,而是身体的在世者。
人的存在论的这两个维度,在当代认知科学,特别是“第二代认知科学”中被进一步地表述为心智的情境具身性(situated embodiment)。人是具身心智的存在者,这个命题打破了长久以来笛卡尔的二元论对人的存在刻画。身体不再是纯粹物理的身体,它既是物理的结构也是活生生的、体验的结构(lived,experiential structure),它既是“外在的”也是“内在的”,既是生物学的也是现象学的。这种新的身体观将笛卡尔二元论中被思辨地设定为彼此独立和分离的心智与物理范畴有机地联系起来,它蕴含了心智与生命之间深刻的连续性。
正如约纳斯(H.Jonas)在《生命现象》的导论中言明的:“生命哲学由有机体哲学和心智哲学构成。……甚至最低级形式的有机体也预示了心智,而甚至最高水平的心智也仍然属于有机体。”汤普森(E.Thompson)在其新著《生命中的心智:生物学、现象学和心智科学》中更进一步认为:“生命存在的地方就有心智,而最复杂形式的心智属于生命。生命和心智共有一组核心的形式或组织的属性,而心智特有的形式或组织属性是那些生命基本属性的强化样式。更严格地说,心智的自组织特征是生命自组织特征的强化样式。”“心智是具身的”,“心智与生命之间存在深刻的连续性”——这两个结论预示了20世纪认识论的自然化研究的必然性:若要全面考察认识活动和认识的真理性,不但需要一个全新的现象学立场,而且势必导致去深入理解认识的自然起源、发展和演化,以至于皮亚杰(J.Piaget)说“心理发生只有在它的机体根源被揭露以后才能为人所理解”。这种自然化的考察不是消去心智体验的现象(phenomenal)特性,而是首先基于体验的现象描述,进一步考察它的生物基础。
反过来,20世纪以来的系统科学、复杂性科学、生命科学和认知科学的发展为心身的统一性以及心智和生命的连续性这两个命题提供了具有实证基础的立场,即物理立场、系统立场和演化立场:
(1)物理立场:宇宙在物理上是因果作用封闭的,不存在神、上帝、幽灵、灵魂等超自然的作用。
(2)系统立场:任何事物的存在方式都是系统性的,不存在孤立的、完全自在的事物;系统是由其组分之间以及系统与外界的某些种类的相互作用和物质-能量交换维持的;系统是层级结构的;每个层级结构有其不可还原的现象特点。
(3)演化立场:系统内部以及系统外界的相互作用所引发的变化是宇宙的基本特征;时间是实在的,时间性或历史性是系统事物存在的基本方式,是新奇性的涌现之源。
当我们基于上述三个立场确定了心身的统一性以及心智和生命的连续性这两个命题,21世纪科学和哲学面临的两个根本挑战就是:
(1)在辨析清楚心智诸现象(意向性、知觉、学习、记忆、语言、思维、意识、自我意识、自由意志等)的基础上,理解它们生物学的基础,以及如何把描述人类水平现象的概念系统应用于演化连续性上的其他不同水平;
(2)关于主观意识体验的“解释的鸿沟”(Explanatory gap),即一个物理活动的身体系统是如何引起该系统出现了(从第三人称的认识角度来看是)“额外的”感受或觉知的主观体验的?
3 同一性、自创生和意向性
通常,意向性被规定为对象的指向性(object-directness)和关于性(aboutness);广义地,我们将意向性视为某一主体向环境或“他异性”(alterity)之物的自主的开放性。我们正是基于这种广义的意向性含义来追寻意向性的起源。
意向性的构成包括三个结构性要素:
(1)主体;(2)对象(环境或“他异性”之物);(3)主体向对象的自主的开放性关系。
这三个要素形成的结构被称之为意向性的相关性结构(cor-relational structure of intentionality)。在这个相关结构中主体和对象的关系是不对称的,意向性总是主体意向地指向对象,而不是相反;此外,这种意向地指向行为是由主体自主地发出的。因此,尽管对象是意向性出现的一个不可或缺的构成条件,但要寻找意向性的起源,我们就必须在主体的特性中寻找。那么一个主体具有什么样的特性才使得它具有自主地向对象开放的意向能力呢?
同一性 首先,主体在环境变化的时间进程中是一个能够构造和维持其同一性(identity)的主体;其次,在向环境开放的相互作用中,同一性的构造和维持是由主体自身自主地完成的,也就是说主体是自主的(autonomous),它是一个自主系统。简单地说,所谓自主系统就是一个自组织、自决定和自控制的系统,与之相对的就是由外界因素或力量决定和维持的所谓他治系统(heteronomous system)。通过自主的方式维持其同一性是生命系统(有机体)的基本特征。
自创生的生命系统 既然我们要下降到一般生命现象的水平来考察意向性,那么我们首先需要了解生命的本质以及这种本质为什么必然地表现出某种意向性的内涵。
系统是事物存在的普遍方式,但究竟什么是区分生命系统和非生命系统的本质呢?非生命系统也可能与生命系统同等复杂,那么我们究竟以什么来判定一个系统是活的?什么是区别马和汽车的本质呢?这也就是莫诺(J.L.Monod)曾经用来说明自然系统和人造系统的本质区别的著名问题。对于生物学来说,这个问题由来已久。回答这个问题的最一般方式就是给生命系统提供一个必要的特征列表,如自组织、涌现、自主、生殖、新陈代谢、生长、发育、反应、适应、死亡、演化等。诚然,这些特征或多或少是自然生命系统具有的,然而正如我们上面简要分析的:生命的本质是一个自主地(autonomically)构造和维持其同一性的过程。但为什么这种自主地构造和维持其同一性的过程显示出意向性呢?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在这里借助迈特罗纳(M.R.Maturana)和瓦雷拉(F.J.Varela)提出的关于生命组织机制的自创生(autopoiesis,self-producing,self-making)理论来探讨意向性在一般生命系统的起源。
自创生 在一定的时空限度内,事物都有从其背景中区分出的同一性,并且满足基本的同一律。但是,同一性并不意味着一成不变;在自然事物中,同一性有不同形式。如果我们遵循梅洛·庞蒂关于世界三种秩序(物理秩序、生命秩序和精神秩序)的区分和联系,那么我们也会发现三种同一性的形式,即物理同一性、生命同一性和精神同一性(心理同一性或人格同一性)。我们在这里关注生命的同一性。简单地说,生命的同一性是这样一种含义:它具有整体的质、某种一致性,但不是一个静态的结构,而是一个过程中的组织不变性(organizational invariance)。简单地说,物理的同一性是“死的”,而生命的同一性和精神的同一性是“活的”。对于活的生命的同一性而言,它是自主地构造和维持的,而不像人造物那样是他治地制造和维持的。为了捕捉自主地构造和维持生命同一性的一般机制,迈特罗纳和瓦雷拉1971年提出了自创生理论。迈特罗纳和瓦雷拉不同于关注物种或者基因的现代流行趋势,他们更加关注单一的生命个体——活细胞,如阿米巴虫。他们希望从这类最小的生命系统中发现生命的一般组织方式。
活细胞这类生命实体的一个基本特征就是它们是自主的个体,尽管它们可能是有机体、种群或物种的一部分,并且常常受环境影响,但它们却是一种有界的、自我定义的实体。一个细胞是由细胞膜包围的由各种成分和结构(包括核酸、线粒体、溶酶体以及它内部产生的各种复杂分子)组成的热力学上的开放系统,这些成分和结构发生着持续的化学相互作用,并与其环境进行物质和能量的交换。有些分子通过细胞膜输送进来,参与细胞内的过程,同时另外一些分子被当作废物排泄出去。通过这个交换,这个细胞生产出许多物质,它们既因为细胞膜而保持在细胞中,同时又参与到同一个生产过程中,这构成了一个组织闭圈(organizational closure)。换言之,在一个连续进行的闭圈中,一个细胞既生产了它自己的成分,反过来这些成分又形成了该有界的细胞。这是一个相当普遍的自指(self-referential)机制。迈特罗纳和瓦雷拉借用希腊语的“autopoesis”一词来指称这个连续的自创生过程,而一个细胞就是一个自创生系统(autopoietic system)。
自创生系统是:
(1)一个成分(components)的生产(合成和分解)网络,以至于(2)这些成分连续地再生成,并实现生成它们的网络,而且(3)把这个系统构成为一个在其生存领域中的可分辨的个体(unity)。
生命系统的自创生本质上是一个运作闭圈,它是一个反身(reflexive)连接的循环过程,其首要作用就是它自己的生产;这个操作闭环造成了一个无需“中央控制器”的涌现的或全局的一致性,即该生命系统的同一性。因此,迈特罗纳和瓦雷拉认为这种自创生的机制或过程正是区分生命系统和非生命系统的本质,他们将那些非自创生的系统称为它生产的(allopoietic),例如,一条河流或者一块钻石。他们也把出自人类设计的系统称为异质生产的(heteropoietic),如汽车、计算机、化学工厂等等。粗略地说,化学工厂的确很像细胞,但是它产生的化学试剂被运到其他地方使用,这就不是“自创生”了。同时,生产和维护化学工厂的是人而不是化学工厂系统自身,所以说它不是自创生的。
生命系统的意向性 乍看起来,生命的自创生这种想法很普通、很简洁,然而它却深刻地抓住了生命体自主构造和维持其同一性的一般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