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当代电影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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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暴力的恐怖与疯狂(下)(3)

《低俗小说》由4个相对独立片段组成:片头较短,一男一女边吃早餐边决定抢劫就餐的快餐店。第2个片段叙述文森特和朱尔斯奉命找回一个神秘的箱子,并杀死几个得罪老大马瑟拉斯的毒品商。文森特事后又被指定去陪马瑟拉斯的情妇米娅解闷逗乐,其中的危险不言而喻,因为在此之前有一个家伙给这个女人脚部按摩,结果被马瑟拉斯从四楼扔了下去。所幸文森特和米娅相处不错,两人在俱乐部跳起了颇为经典的扭扭舞,文森特高兴之余给米娅提供了毒品,不料米娅对可卡因反应强烈,险些死去。文森特手忙脚乱地救活了米娅,然后送她回家。第3个片段讲述布奇是位有前途的拳击手,在他答应马瑟拉斯打黑拳后,却暗中在自己身上压巨赌,然后卷款而逃。临成功之际,为了父亲留给他的金表,布奇重返已成危险之地的住所,并干掉潜伏在住所中的文森特,在与马瑟拉斯的遭遇战中,双双落入一对同性恋色情狂手中。经过一番搏杀,布奇救下了被鸡奸的马瑟拉斯,然后自己远走高飞。第4个片段重新回到片头,在与文森特一起找回一个神秘的箱子时,朱尔斯未被乱枪击中,于是认定遇到了神迹而决定改邪归正。他和文森特携带箱子在快餐店就餐时,遇到那对试图抢劫的男女,朱尔斯力劝两人打消抢劫箱子的念头……

很显然,塔兰蒂诺《低俗小说》之所以拒绝传统黑帮片线性时间的叙述方式,打破正常叙事的时间链条,其目的就在于使叙述不再变得透明,不再是对生活的逼肖与复原,而成为一种话语的游戏,故事在这种游戏的精神指导下被切割得七零八落却又娓娓道来,观众被跳来跳去的故事带得晕头转向却又看得异常兴奋。由于每个故事被分成几个段落穿梭于别的故事之间,以至于在第3片段中被拳击手布奇击毙的文森特,在第4片段中又“死去活来”,从而明白无误地提醒人们,《低俗小说》无意于扮演生活的教科书角色,而只是一种娱乐的游戏,影片中大量的POP音乐和流行舞蹈段落,更是强化了影片娱乐功能。因此,尽管《低俗小说》中的人物大抵是黑社会的枪手、吞黑钱的拳击手、跑单帮的小强盗、同性恋色情狂……充斥的是大量的脏话、罪恶的毒品和血腥的暴力,但是,塔兰蒂诺却刻意瓦解了好莱坞经典暴力影片的个人英雄主义,在其中混杂了搞笑、幽默的元素,使暴力场面变得荒谬且具有黑色幽默的性质:原本神圣且具有激励英雄前进的父辈的信物,在《低俗小说》中变成曾塞在肛门里的一块金表;原本具有生杀予夺权力的黑帮老大,在《低俗小说》中却被鸡奸而痛哭流涕。最不可思议的是,《低俗小说》在叙述杀手文森特和朱尔斯大开杀戒之前,彻底摒弃了好莱坞经典暴力片那种对紧张和悬念的刻意制造与渲染,转而让人物在杀人之前不停地絮絮叨叨,朱尔斯甚至还要背上一段与眼下杀人语境格格不入的《圣经》。这种风格化的对话,不仅使得观众对即将来临的暴力毫无心理准备,而且也使得暴力不再如好莱坞经典暴力片那样具有明确的动机和内在的逻辑,而具有一种突兀而来的质感。对这种即兴式的杀人,传统暴力片那种注重道德教化的社会功能显然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塔兰蒂诺于是在吴宇森暴力美学的启发下,将暴力的形式美感发扬到了一种眩目的程度。

在这个意义上,昆汀·塔兰蒂诺《低俗小说》成为后现代社会泛暴力时代镜语风格的一种新的典范,因为当暴力失去了浪漫的神话之后,暴力电影要讲的无非是琐事和笑话,是一本后现代的“低俗小说”。

1997年荣膺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的《花火》,是日本电影导演北野武的代表作。与吴宇森的唯美风格一脉相承,《花火》中具有解释和预言功能的版画,以最唯美的意象来表现最血腥的暴力,例如:

版画一:一片茂密盛开的粉红色樱花林,一个背身跪着的男人,身旁是一把沾血的插在地上的武士刀。

版画二:漫天飞舞的雪花,白皑皑的雪地突然出现大片的血色,斜躺着用猩红的颜色写的两个大字:“自决”。

版画三:身体乌黑的两只蝙蝠,脑袋却是两朵粉红色的蝴蝶兰。

版画四:红色画底,一只浑身花斑的金钱豹慵懒地伏在地上,它的头是一朵盛开的黄色菊花……

应该指出的是,“菊花与刀”作为日本的民族文化精神,本身就具有将暴力唯美化倾向,当然,北野武用斑斓的色彩来展示惨烈的暴力,固然有一种民族文化的背景,但更是泛暴力时代暴力美学使然。在吴宇森的暴力美学中,还残留有几分新浪潮年代青年人理想飞扬、干劲十足的罗曼蒂克情调;而来自社会底层、经历过流浪生活的北野武,则在唯美的诗意追求同时保持其尖锐的现实主义精神。这突出表现在北野武亲自扮演的阿西,具有极其平民化的外表和最本质的硬汉精神。身材矮小,其貌不扬,冷酷而不苟言笑,面部表情和台词都被精简到了最少,没有豪言壮语,也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打斗,只是透着一股浓郁的在社会底层生活奋斗的气息。这是一个完全反英雄的形象,他彻底地颠覆了人们心目中的被理想化了的“英雄”造型。但是,这个平凡的小人物又非常执着地实践着硬汉精神,他冷漠而超然地注视着这个错乱的世界,蔑视着所谓的法律、秩序,几乎偏执地扞卫着自己的生存原则,甚至不惜以死来对抗社会。由于阿西平民式硬汉的生存原则仍然是惩恶扬善,因此他们实际上是一种体制外的“硬汉”和“审判官”,在体制的疏漏之处,以自己的方式来完成道德的审讯和裁决,而不管这种方式是否违反了体制所制定的游戏规则。在后工业时代,北野武这种独行侠的硬汉精神无疑是一种在夹缝中求生存的现代人拒绝被异化的集中体现:可以坚守着一套独特的生活哲学,而拒绝于社会机器对个性的无情扼杀。

与北野武别出心裁地张扬平民式的硬汉精神相适应,北野武镜头前的暴力也可谓独具一格。在好莱坞商业片和香港武打片中,暴力的过程是最刻意表现的部分,务求要酣畅淋漓,最大限度地满足观众的感官享受。北野武却恰恰相反,在《花火》剪接上大刀阔斧地省略和跳接,几乎是生硬地截断了暴力过程,绝不留给人们享受快感的余地。但对于结果的展示,他倒是毫不含糊,直让人在四溢的鲜血面前微微发抖。与此同时,几乎每一个流血镜头都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出现的,与上下镜头之间构成一种不和谐,丝毫不顾忌观众的视网膜能否承受。北野武似乎是在强迫观众接受这样一个事实:真正的暴力就是这般无赖粗野,根本没有必要作过多的渲染。

2006年德国导演汤姆·泰克维尔执导的《香水:杀手的故事》,改编于20世纪80年代德国着名作家帕特里克的同名小说。众所周知,气味由于无形无色而一直被认为是视觉艺术的天敌,而该小说最大的特色恰恰在于作者构建了一个充满各种气味的嗅觉神话,比如小说是这样描述巴黎的:“大街上粪便的臭味、庭院里的尿味、楼梯间腐木和老鼠尿的臭味、厨房里烂菜和肥肉的味道;潮湿的客厅里积尘的臭味、卧室里油腻床单和潮湿的羽毛被褥的味道,还有尿壶散发出的令人痛苦的‘芳香’……”因此,这部小说长期以来曾令众多赫赫有名的导演和编剧退避三舍。斯坦利·库布里克甚至断言,这是“一部无法被搬上银幕的小说”。但是,汤姆·泰克维尔却不畏艰难,在影片中力图以油画般的影像、流畅的节奏感、精良声响和音乐,营造出花香、石头香、玻璃香甚至少女的体香,使各种味道在镜城世界中氤氲环绕。

不过,影片中可谓美之极致的香水,却是用最残忍的暴力手段制造出的。影片叙述了主人公格雷诺耶由一个贫民窟的弃儿如何成长为最天才、最万恶又最具天赋的气味王国统治者,以及最终走向毁灭的人生历程。在孤儿院长大的格雷诺耶沉迷于对各种气味的狂热探求,他爱上青春期处女散发出的神秘体香,为了永久地保存这种香味,制造出梦寐以求的“最伟大香水”,格雷诺耶竟然疯狂地先后将25个如花般的少女一一杀害……但是,案情败露后格雷诺耶被押上刑场时,那块渗透着香水的丝巾随风飘向人群,在场的所有人仿佛中了魔咒一般,不仅在香气四溢的氛围中陷入了无限的狂喜和迷乱,而且也不可思议地将格雷诺耶视为“修女们的肉身救世主、撒旦信徒的幽暗之主、开化之士的无上主宰、少女们的白马王子以及男人们的完美投射”,视为人们所能想象到的“最迷人、最完美的人”。但是,意识到自己再也不可能用处女的芳香来制造香水的格雷诺耶,以一种近乎献祭的自杀方式,把剩余的香水洒到了自己身上,葬身于乞丐、妓女、强盗和小偷的疯狂争夺。

据说,早期法国香水的生产全部使用天然原料。600公斤的茉莉花只能提纯1公斤甚至更少的茉莉香精;10000公斤玫瑰只能提取1公斤左右的玫瑰精油。一滴作为世间万物精魂的香水,可谓牺牲了无数鲜花的精华,更何况《香水:杀手的故事》中那神奇得令人沉醉的香气,牺牲的竟然是25个活色生香的处女生命。于是,影片中那提取处女香气时涂油、吸取、剥离等技术动作,尽管用一种精致而富有审美意味的镜头予以渲染,但是给人的却是一种触目惊心的残酷与绝望体验。影片中“最伟大”的香气,弥漫的也就不是爱与和谐的气息,而成为一种掌控薄弱意志,蛊惑贪婪人心的魔具,成为一种现实世界畸形、奢靡和残暴的象征。

《香水:杀手的故事》通过这样一个美丽得近乎绝望的故事,昭示着对美好的追求,甚至对某种神圣情感或艺术追求的仪式化献祭,其最终的本质,依然是冷漠残酷的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