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散文珍藏版:牛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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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玉米浆饼

去年八月间,日本诗人秋吉久纪夫教授冒着暑热,到我的故乡走了一趟。他对中国现代诗很有研究,已译过冯至、艾青等人的诗集。他正在译我的诗,他想看看我的出生地,看看野性的滹沱河。故乡的县领导热忱地款待了他和他的文静的夫人。他回到北京后,在一个集会上我见到了他,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定襄的玉米土豆太好吃了!”他特别欣赏家乡的玉米,“有生以来还没有尝到过如此香的金黄透亮的玉米棒子。”我对他说,我家乡的玉米棒子当然值得赞美,但还有一种玉米浆饼比玉米棒子更有特点,我在别的任何地方没有见过,可以说“天下第一”。

童年时,我的故乡主食是高粱面。高粱窝窝出笼的当天,色泽红得鲜亮,第二天就变成深褐色的,苍蝇落在上面看不出来。我吃够了,但无可奈何,常常用筷子敲得窝窝头梆梆响,并且调侃地笑唱着:“茭子窝窝,我疼爱你,我真不忍心吃了你!”见到新煮的玉米棒子,我咬牙切齿地说:“我真恨你,恨不得一口一口把你咬碎了吞到肚子里。”逗得全家人快活地笑了。

回想起来,祖母在院子里柴锅上煮一大锅新掰的玉米棒子,满院子飘溢着香喷喷的气味,一窝孩子们坐在槐树荫里眼巴巴地等着揭锅,那情景至今令人神往。但是玉米还有另一种做法,我更爱吃,由于制作起来麻烦,一年只吃一回。新收的玉米棒子堆在院子里,大致可分成三类:颗粒掐不动的搁到一边,晒干磨面;七成熟的,粒儿掐着有弹性,煮着吃;剩下的一类是一掐一包水的。这最后一类数量不多,制作浆饼,蒸着吃。

浆饼制作起来挺麻烦,先把嫩嫩的粒儿小心剥下来,盛在缸里,祖母坐在院子里,用小磨磨成稠稠的奶汁般的浆。我们孩子们早已把选好的玉米衣(最里层的那一片)送给祖母,这薄薄的雪白的玉米衣,边儿像手心窝儿似的翻着,又像芥子园画谱里水边的小舟,我们用手掌心托着一片玉米衣,祖母用勺子把玉米浆一勺一勺盛在里面,我们屏着气,像端着什么宝贝,轻轻地把它摆在锅里的篦子上。大火只蒸一会儿就熟。孩子们小手托着烫手的玉米浆饼,大口大口地趁热吃着,比玉米棒子要鲜嫩得多,不用狠嚼,它自自然然地顺流到了嗓子眼儿,玉米的全部原生的香气,以及从土地里吮吸来的灵性一点没有变异。这浆饼蒸好当下就吃才痛快,隔一天便发僵了,走味了。玉米被活活磨成浆,又活活地被我们飞快地吞吃,玉米还没有醒悟过来,第二天它明白之后,就实行报复,香味逃走了大半,变得十分僵硬,让人咽得非常的困难。因此,祖母一再叮咛:“快吃,敞开肚子吃!”祖母有胃痛病,不能多吃甜食,在玉米浆饼里加些盐和葱,我一口不吃。

玉米浆饼城里或集市上没有卖的,只能在自己家里即兴地一气呵成地制作。真像写一首抒情诗。离开家之后,再没有吃过玉米浆饼了。

玉米浆,大地的稠稠的奶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