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散文珍藏版:牛汉卷
49256300000095

第95章 灰小子

十岁之前,我得了个不光彩的称号“灰小子”,这是我有生以来名字以外的第一个外号。这个带灰字的称号几乎成为我一生厄运的起点。我们家乡口语中的“灰”,有作害的含义,也有倒楣的意思。

村里的大人们把顽皮成性、难以驯服的孩子叫做“灰小子”。全村五六十个孩子里也不过有三五个能以获得这个不寻常的“灰”的头衔。我虽不属最灰的那两个,但也被划归到了灰类里。这些“灰小子”不管人们如何责备和讽嘲,他们都置若罔闻,全然不予理会。他们玩得任性,欢快,个个生龙活虎。

本世纪三十年代初,家乡流行过一曲民谣:“阎锡山,灰折(音湿)翻,大洋票子擦屁眼。”“灰折翻”与“胡作非为”的意思相近,可见灰的内涵有多么严重。女人们责骂不正经的男人为“灰鬼”,一个人运气不佳,往往用灰来形容其萎靡不振的精神状态:“这个人活得灰”。

回忆起来,当年把灰抹在我的头脸上,我并没有什么受辱的感觉。大人们叫我“灰小子”时,我能听出他们声音里,总带有点关怀或期望的好意,没有歧视和侮辱。

上小学之后,同学们又送给我另一个外号“灰瓦”,还带着灰。灰瓦并不是指灰色的屋瓦。我们家乡把羽毛呈暗灰色的鸽子叫“灰瓦”,是品位最低的一种普通鸽子。家养的鸽子大都讲究白的或黑的。“灰瓦”飞到天空很不显眼,与北方灰灰的天空颜色太接近了。因此,对这个外号我不高兴听,有人叫我,我从来不答应,谁都知道我的脾气犟,以后人们就不叫了。但我心里纳闷,我为什么长得如此灰?

母亲说我的肤色很小的时候偏黑,被叫过一阵子“黑小子”。年岁稍长,黑渐渐地转成灰的,人显得很暗淡,还不如黑有生气。灰肤色缺乏血气、生气和灵气。上高小时,我患有严重的贫血,站久了,眼前发黑,浑身冒冷汗,还晕倒过一回。我的面貌肤色,从小与美不沾边;并不太丑,但容颜暗淡无光。有的小孩一经日晒,面孔红扑扑的,惹大人喜爱。我晒得再久,也从来泛不出一点血色,还是那么灰那么暗,像一块顽劣的岩石。乔治·桑说,她从小就已显出一定会长成一个美人。而我从小知道自己长得灰,缺乏光彩,到死也长不成一个让人看作舒心顺眼的人。因此总是皱眉头看人、看世界,眉目间渐渐地生出一道深深的竖纹,看着更惨,直到如今,也没有改变这种可悲的颜色的基调。

老人们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应在我身上,格外准确。生成的个性几乎改不了,生命的外貌与色泽仍是以暗色为主,从小到大,没有光彩过一天。太阳怎么暴晒,也面不改色,仍然是沙漠和戈壁的那种灰调子。我有点相信,这多半跟我的祖先的血液有点神秘和神圣的关系。在咸宁干校干了五年多重活儿,也没有把我晒红过,最多疼痛地褪了几次皮,皮的下面还是一个灰暗的我。红的血在生命内部深深地循环。因此灰并不是真的悲哀,更不能看作是命运,它是能承受风暴侵袭和烈日暴晒的那种坚韧的生命的本色。当然,它经受的嘲讽、苦痛与灾难是异常深重的。

也许家乡人要亲热地叫我一声“灰老头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