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散文珍藏版:牛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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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石狮子的故事

前几天,我们村张喜生的孙子来看我,按乡俗,他该叫我伯伯。他在北京读工科硕士研究生,今年毕业,准备报考清华大学博士生。喜生的哥哥秀生伯伯我在一篇散文里写到过,小时候,春节时秀生伯伯领着我们一帮娃娃们耍社火,他舞的是丈八长矛。喜生是个随和人,好脾气。家乡近半个世纪来,特别是十多年来的深刻变化,真令我这远方游子惊喜不已。喜生叔叔的孙子是研究生,做梦都想不到。

我和这位研究生在灯下谈了村里上两辈子人的许多往事。我在《最初的记忆》写到我家场院上两位大娘和婶婶逗我说了许多傻话,其中的喜生婶婶就是这位研究生的奶奶,如今还健在,她多半不会忘记我这个顽皮的“灰小子”。喜生婶婶性情爽朗,总是笑嘻嘻的。

我提到村边老爷庙门前的两个石狮子,喜生婶婶的孙子说:“如今只剩下一个。”他说小时候他常常骑着玩。我清楚地记得,童年时,有两个石狮子,大小与北京城王府门口的石狮子差不多。家乡的石匠很高明,五台山上最精美的石牌坊就是我们县青石村的人的手艺。我常常骑在东边那个令我敬畏的石狮子背上做着骑士的梦。

西边的石狮子是母的,形象慈和,我不愿骑。东边的石狮子嘴张得很大,上唇和牙齿残破不堪,明显地看出是被砸掉的,而且一条腿上还拴着铁链。这是为了什么,它犯的什么罪?

大人们说,东边这头公狮子野性十足,不甘心充当庙门的守卫,而且年节时从来享受不到一点供品。它不愿在命运面前驯服。传说它夜里跑到城里饭馆聚仙楼大块大块地偷吃牛肉。久而久之,饭馆老板发觉了,“那么多的肉怎么天天不翼而飞?”伙计们说他们也觉得奇怪,谁竟敢天天来偷肉?有一个伙计说,他夜里听到有动静,并且说:“咱们把这个偷肉贼逮住。”老板说:“当夜就干。”这天夜里,饭馆伙计们和老板真的听见了有谁来偷肉的响动,于是大家抡着砍刀斧头来抓贼。“哦,贼跳墙跑了!”一个伙计高声喊,老板命令“追!”老板是个胖墩子,跑了几步就喘不上气,命令手下人去穷追不舍。朦胧的月光下,老板的确看见远远的街口有个黑影朝西面逃了。烧一炷香的工夫,伙计们回来,说,朝那个黑影子直追到城外下西关,原来是老爷庙门外的石狮子来偷肉,难怪一顿吃十几斤。伙计们说,那头石狮子的嘴里还叼着一块肉没来得及咽下去。他们把石狮子的嘴和牙全砸烂了。老板半信半疑和伙计们到下西关查看了实情,他果真看见东边那头公狮子满嘴血淋淋的。一个伙计说:“我们砸它时,它还嗷嗷地吼了一声。”还说,那血还不只是牛肉的血,大半是石狮子被砸伤流出来的血。老板不能不信,说“用铁链把它拴牢,看它还怎么偷肉?”后来还是不断地在夜里丢肉,伙计们说,一定是别的石狮子偷的。但一直没找到。

当年我骑着这头野性未泯的石狮子,觉得自己显得也英武了起来。骑在石狮子背上,突然会觉得自己高大了起来。

其实,人们心里都清楚,聚仙楼的肉哪里是石狮子偷的,是伙计们偷了肉蒙哄老板合谋的诡计,说是下西关的石狮子偷的。下西关的人野,是全县最不好惹的村子。石狮子不会申冤,只好忍受了这个奇耻大辱。

六十年过后,我替这头石狮子申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