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散文珍藏版:牛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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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第一次绘画创作

我自小痴迷于画画和泥塑,在拙作《学诗手记》里提到过。第一次“创作”始于何年何月,真说不清楚,正如枝头小鸟是如何第一回以声音唱成了歌,小鸟是绝不会感知的。那是一种生命本能的显现。即使再幼稚,也是真的创作,不是习作,因为并没有向谁习过艺。

上面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并非自诩为“神童”,实际上是自我献拙。当年在我家屋里屋外的墙上,村里街巷,甚至在神圣的高不可攀的城墙上面,都留下过我的手迹:木炭涂的,小刀刻的,几乎成为村里的“公害”。父亲逼着我把我的那些“创作”全部擦掉了。但不可能擦得一干二净,总还留下隐隐的图像。几十年过后,妹妹说我家的院墙的上端还有当年创作的不少遗迹,看去更加神秘,我心里暗自高兴。

但我的第一次创作是什么?是看米罗画展突然想起来的,我当时边看米罗的画边说:“这画,我也画过。”真的,那是画在泥炉上的一双眼睛,由于有了眼睛,泥炉活脱变成了一副人的面孔。

记得我是在夏天的泥炉上“创作”的。我家在每年炎热的夏季,为了避免屋里起火,常常在院子里生一个很大很壮实的泥炉做饭,是棕红的胶泥捏制成的,集市上买的,十分的结实,能使用许多年,甚至几辈子都用不坏。泥炉用柴草、高粱秆或脱粒后的玉米棒子当燃料,火焰很旺很欢,哔剥作响。铁锅压在泥炉上面,从炉口吐出一伸一缩的红色火舌,望上去甚是壮观。我常常看得发呆。有一回突然生出一个幻觉:那泥炉像煞一张面孔,有耳有嘴有舌头,而且那泥炉像人一样有体温,用手摸摸炉膛,有如摸着人的脸庞。哦,对,只差一双眼睛,他就能活了。

于是我用木炭在炉膛面上画了两只大眼睛,顿时,泥炉就变成一副人的面孔了。每当做饭时更像是一副笑的面孔,而且笑出了声音,舌头红红的,一伸一缩,仿佛在说话。

这就是我的第一次绘画创作,仔细想想,说是由我创作的并不恰当,是泥炉自己希望有一双眼睛的。

我不但把我家的泥炉画上眼睛,而且把外婆家的也画上了。这一次的“创作”,父亲不但没有逼着我擦掉,还说看上去很像我们村的王村长的神气。父亲说,让我长大了学画,还给我从太原城买了一盒马头牌水彩颜料,1937年,在战火中逃难时,我还把它宝贝似的带在身上。

是的,有许多年,我真想成为一个随心所欲的画画的,这个梦虽没有做圆,却并未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