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散文珍藏版:牛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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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我偷了孔夫子的心——追念死去的第一个朋友

童年时,我是全村公认的顽童,爬墙上树,四处撒野,实纳帮子的布鞋顶多穿半个月光景,身上挂的伤从没有断过一天。直到考入城里高级小学(正榜无名,列为不光彩的备取生),必须住校,管教得又非常严,才不得不规矩点。穿上操衣(制服),戴上鳖壳帽(圆形带沿的),祖母笑着说:“这才像个人的样儿。”

高小的校址是文庙,大成殿修得像北京城的太和殿,十分有气派。殿里塑着孔夫子的坐像,一年四季门窗关得死死的,麻雀勉强可以从窗眼里钻进钻出。殿里面黑洞洞的,只有孔夫子的琉璃眼珠子是亮的,一闪一闪,异常可怕。五四运动那一阵子,城里城外庙里的神像几乎都被捣毁了,只留下三个神没敢动手:这三个神是财神,关老爷,还有孔夫子。因此,孔夫子仍能稳稳地坐在大成殿里。我总想进殿去摸摸这个圣人,就是进不去。

校长赵良璧,外号赵驴头,这是由于他的面孔又丑又长,说话时声音特别洪亮的缘故,其实他是个很正直很热忱的人。1937年冬天,日本侵略军占了县城,赵校长高唱着《满江红》忧愤而死。当年,每天早晨,他高高地站在大成殿前面的祭礼台上,带领全校学生练“八段锦”,晚自习的中间,领着大家唱《月明之夜》和《可怜的秋香》,还唱《满江红》,这首歌赵校长唱得最最动情,沉郁悲壮如洪钟。我们的歌声常常把大成殿里的麻雀惊得吱吱乱叫。

有一年的旧历七月的一天,赵校长说文庙将要有个隆重集会,大成殿的里里外外必须打扫干净。我们全班学生整整花了一个上午才把殿里厚厚的尘埃和麻雀粪清扫完毕。不安分的我,想摸摸孔夫子的面孔,对赵校长说:“禀告赵校长,孔夫子一脸的尘土,我爬上去给他老人家擦一擦吧!”赵校长摸摸我的头,夸了我一句:“好噢,小心点,不要伤了神像。”我的鞋后跟有两个蘑菇铁钉,脱下来让好朋友白面书生王恒德替我搁起来,连布袜子都扒掉,生恐臭味熏了圣人孔夫子。我赤脚攀登而上,立在孔夫子的膝盖上,把圣人的眼珠子用汗湿的手掌抹了又抹,果然亮得更见神采。又用鸡毛掸子把孔夫子浑身上下的尘埃和雀粪挥扫了一遍。我突然发现背后中央有孔圆圆的洞,想伸进手去摸摸里面有什么,王恒德对我呼叫:“成汉,里面说不定有蛇和蚰蜒,小心!”他递给我一根小棍,我在洞里搅动了好一阵,听见“当”的一声,碰到个硬东西,手伸进去,没有摸着,只摸到一把腥臭的羽毛,“麻雀在圣人肚子里作窠孵小鸟了!”我对恒德说,还抓到一条完整的透明的蛇蜕,赶紧扔回去。我深信里面还有什么神秘的东西藏着,心里想:从古到今,受人膜拜的大圣人,难道肚子就如此的空空洞洞,连心肝五脏都没有?但是赵校长在殿里走来走去,监视着我们,只好爬下来。我顽性不改,悄悄把大殿后窗户一个窗闩拔了,思谋着有朝一日找机会跳进殿里,在圣人肚子里仔细摸个清楚。这点鬼心眼让恒德瞅在眼里,他没有声张。回到寝室(我和恒德同炕睡,而且挨着),我把准备掏孔夫子肚子的秘密告诉了恒德,一向谨慎的恒德这一回竟然同意跟我一块干,他不无忧虑地对我说:“一个人干不行,我为你瞭哨。”他做事一向仔细,诚心要保护我。

星期日下午的半后晌,我和恒德提前返校,一块来到大成殿背后。我敏捷地推开那扇虚掩着的窗户,像一只猫,轻手轻脚钻了进去,随手把窗户又掩上。我飞快地攀登到孔夫子后身,在洞里摸了好几遍,终于摸到了那个能当当响的硬东西,好不容易才把它掏出来,定睛一看,是一面古老的锈迹斑斑的铜镜,正面平滑,我照见自己发白的变得陌生了的面孔,心里一阵恐怖。镜子背面有葡萄花饰,十分好看。我家也有这样一面铜镜,背面也是两束葡萄,搁在母亲的针线笸箩里,母亲做活时,不时在铜镜上面磨一下针尖,夜里还能爆出一闪一闪的火星星。我把沉甸甸的铜镜揣在怀里,心跳得咚咚直响,仿佛多了一颗心,仿佛铜镜会跳动似的,我顿然悟知这铜镜端的是孔夫子的心,否则它如何会跳动!常说“心明如镜”,真是这么回事。恒德也说铜镜一定是孔夫子的心。他主张当天送回去,否则大家来祭礼,圣人的心却被掏空了,实在是桩不可饶恕的罪孽。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返校的同学越来越多,我只好把铜镜带回寝室藏匿起来。

当年我和王恒德都笃信鬼神,以为这面铜镜既然是孔夫子的心,一定有神灵附在上面。

晚上,当寝室的油灯吹灭之后,我和恒德把铜镜搁在热的胸脯上,摸来摸去,冥冥中以为这颗圣人的心能感到我们对它的抚爱,因而他会帮助我们,使我们变得聪明起来。上课时,我把铜镜揣在怀里,不但安不下心来听课,心慌得咚咚直响,总觉得孔夫子的心也在一块跳动。由于上课思想不集中,非但没有得到神灵帮助变得聪明起来,成绩反而下降了许多。这时我才觉得孔夫子在惩罚我哩!恨不得立刻把铜镜还回去。王恒德虽然没有揣过铜镜上课,由于心不在焉,功课也有些下降,他本来是全班的优秀生。那几天,他的眼神有些恍惚,像生了病一样。

总找不到机会把铜镜送还孔夫子,只能等下个星期天提前返校再说了。再不敢在夜里悄悄地摸弄孔夫子的心了,铜镜成了我和恒德的一块心病。

我家在县城的西关,路走的少,我早早地返回学校。恒德家在很远的西乡,左等右等,不见他返校,心里十分焦急,我又不敢独自跳窗户送还铜镜。因为恒德一再叮咛:“一定等我返校后再一块干。”他深知我是个冒失鬼,难免会出什么差错。我不可失信。

但是直到天黑之后,恒德还没有返校。

我一整夜几乎没有入睡,像平时那样,我把他的被窝铺好,夜里还迷迷糊糊不断用手摸摸,希望被窝鼓鼓囊囊地,恒德真的已躺在炕上了。

天亮了,仍不见恒德的人影……

上午上完一节课,休息一刻钟。我小跑回到寝室,一推开门,不见恒德回来,却看见一个大人,半坐半立地呆在恒德的铺位前,他的圆圆的面孔白得发冷,两只眼红红的,用低微的声音对我说:“我是王恒德的爹,你是成汉?”我说是。我已预感到有什么天大的灾难袭来了,焦急地问:“恒德生病了?”恒德爹两眼的泪大河决堤似的流淌下来,一句话不答,走了过来,紧紧抓着我的手,“恒德昨天耍水淹死了……”耍水就是游泳,恒德今年刚学游泳。我哇哇地哭了起来。

赵校长来了。恒德的父亲把儿子的铺盖打点好,卷起来,还有课本和文具,都收拾到一条牛毛口袋里。

真想把偷铜镜的事对恒德的父亲坦白出来,但赵校长一直陪着,与恒德父亲不停地说话,当时我心里只翻腾着一句话:“我把恒德害了!”我偷了孔夫子的心,却让恒德替我的罪了。

当天夜里,熄灯铃摇过不久,我摸黑走到大成殿背后,一心把铜镜放回孔夫子的肚腔里,但那扇窗户早被闩起来,推了几次推不开,我站在那里愣怔了半天,不知怎么办才好。这面铜镜无论如何不能再留在身边了,送不回去,也不该随便扔了,那更加造孽,我慌乱地哭了起来。我想返回寝室。在朦胧的月光下,看见明伦堂前面的一棵杜仲树,枝叶在夜风中瑟瑟地响着,前天下午我和恒德为它才浇过水,“啊,何不把铜镜先埋在杜仲树下面,总比揣在身上要心安一些。”我把铜镜深深地埋在树下面。没有遇见一个人。我哭着回到寝室。一夜没有合眼,手不停地抚摸着恒德的已经空了的铺位。我知道我已失去了朝夕相伴的好朋友王恒德,再也见不到他那温厚的微笑和文静的身姿了。我和他同岁,他在人世上只活了不足11个年头。

那面铜镜,我一直找不到机会送回孔夫子的肚腔里。孔夫子失去了心怎么办?人没有心活不成,这谁都明白,然而圣人或神没有心却仍能活着,仍能泥塑木雕地巍巍然坐在那里,受人膜拜,真是不可思议的怪事。这不仅使当年的我感到困惑不安,而且愚昧的心里竟然还十分同情他们,甚至有几分怜悯,否则我和恒德就不会那么恐慌,怕圣人暗中惩罚我们了。

那面铜镜我最终未能送还给孔夫子。58年之后的今天,它是不是仍埋在那棵杜仲树的下面?

回想起来,我当年对于孔夫子的死活其实并没有一点真的伤感,说到底不过是一种愚昧和好奇而已。令我一生懊悔不已的是王恒德的死。直到现在,我仍觉得他的死与我当年的愚蠢行为有直接的关系。由于铜镜的事才使得王恒德为我而忧虑重重,坐立不安,他在滹沱河里游水的时候一定思想不集中,心里想着第二天返校之后与我一块送还孔夫子的心的事。而且那几天他明显地消瘦了许多,连睡觉也很不安稳,半夜醒来一再小声地叮咛我:“以后可不能冒冒失失了。”这句话我一生没有忘记,检点自己一生的经历,更觉得悔恨不已,十分对不住死去的王恒德。

王恒德是我失去的第一个朋友。他的短促的一生是很渺小而平凡的,世界上有几个人现在仍能记得起他?他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之中也早已十分的模糊了,就像浮现在天边的一抹烟一般渺茫的风景。这风景很快将与我一同消亡。但是他的死却已成为一种永恒的沉重,压在我的心头上,这沉重的内涵就是无法消失的悔恨,我一直不能忘记他,就是由于他的死;如若他当年没有死,还活到了今天,没有这个悔恨,也许我早已把他忘却了。人的一生就是这么过的,悔恨常常比生命还不易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