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散文珍藏版:牛汉卷
49256300000005

第5章 滹沱河和我

从我三四岁时起,祖母常两眼定定的,对着我叹气,说:“你这脾气,真是个小滹沱河。”每当我淘气得出了奇,母亲和姐姐也这么说我。但从她们的话音里,我并听不出是在骂我,似乎还带着点赞美;可她们那严正的眼神和口气,却分明有着告诫的意思。我真不明白,为甚要把我跟滹沱河一块说。

滹沱河离我们村庄只一里路光景,当时我还没有见到过滹沱河。什么是河,我的头脑里没有一点概念。只晓得这个滹沱河很野,很难管束。真想去见见它,看我究竟和它有什么相同之处。我想它多半也是一个人,比我长得强大,或许只有他能管住我。

过了不多久,记得是个春天,我随着姐姐和宝大娘带着竹篮和小锄到滹沱河边挖野蒜,野蒜长在沙性的土里。宝大娘是我父亲奶哥哥乔宝的老婆,就住在我家院子里一间小屋。宝伯伯在口外草地,隔三五年回来一次,我还没见过。一路上宝大娘手牵着我,她没有孩子,特别喜欢娃娃们。我问宝大娘和姐姐:“滹沱河是个什么模样,见了它我怎么喊它?”她们说:“不用喊,它又不是人。到那儿以后,你就晓得了。”她们的回答我还是弄不清楚。说真的,我长大之后,有谁如问我这个问题,我也难以回答。当我们走向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旷野,宝大娘朝远远的前面指给我看:“那就是滹沱河。”但我并没有看见什么,哪里有滹沱河呀?那里什么都没有。那是灰灰的沙滩,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除去沙土之外,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原先说的滹沱河是横冲直撞的大水,眼前却一点水都见不到。我感到异常的失望,滹沱河啊,你丢尽我的人了!我怎么会像眼前的这个喊不应打不醒的滹沱河?

姐姐和宝大娘说说笑笑地在岸上的树林子里低着头挑野蒜,我怀着满腔的悲伤向她们说的滹沱河走去。我找寻我那个失落的梦,在滹沱河那里寻找我心中的滹沱河。

我刚从岸上走下河滩,姐姐大声地喊我:“不要去那里,快上岸来。”我莫名其妙,不懂得岸是什么,沙土和石头有什么可怕?我还是只顾往里走。姐姐风一般跑下来,不由分说把我拽到树林子里,说:“就在岸上呆着,不要下去,大水会把你冲走。”我瞪起眼睛问姐姐:“哪里有大水?”姐姐对我说:“有,说来就来。”姐姐向我解释:“几年前,有人从河这岸到河那岸去,在沙滩上走,突然看见滹沱河来了。它高高立起,冲了过来,还没来得及转身,那人就被冲得没影儿了。”

姐姐这番话说得我头发都格巴格巴地炸起来了。我怀着真正的恐怖朝着几步以外的滹沱河望去,它真的说来就来吗?从远远的左边望到远远的右边,那灰灰的沙和灰灰的石头似乎都滚动了起来,看不到头尾,我恍惚觉得滹沱河是一条其大无比正在飞动的蛇,这沙滩是它蜕下来的皮,那数不清的石头是皮的鳞。这时我才感觉到这没有一点生气的皮(不管它是蛇的,还是河的)跟在草丛里曲曲折折飞动的蛇一样的可怕。我知道,蛇说来就来,你还没瞅得清,它早已从草上窜走,滹沱河也一定能。

我没见到滹沱河,但我真的已被它镇住了。回家的路上,宝大娘牵着我的手,说,“啊哟,你的手这么冰?”我不吭声。她们没有想到我是被那个没见过一面的滹沱河吓的。不仅手冰,心都冰了,我自己知道。

回到家里,我第一句话就问祖母:“我怎么能像滹沱河?”祖母笑笑说:“你见到滹沱河了吗?滹沱河是甚样子你说说看。”祖母心里一定晓得现在是看不到真正的滹沱河的。我说:“滹沱河是干石头干沙。”“那不是河。”“河在哪儿呢?”“河还没有来哩。”“那什么时候来?”“就像你的坏脾气,什么时候来,谁也说不清,怕你自己也说不清。”祖母说的竟然与姐姐说的完全相同。现在我才明白她们为什么说我是个小滹沱河。

算起来是1929年的秋天,我已在村里小学校读一年级。一天,窗户才透亮,我梦醒似的睁开了眼,仿佛被谁猛推一下,我首先感到了一种大到似乎听不见的声音,它应当是声音,但天和地因有它而变得异常地寂静了:一切已知的和熟悉的声音都被它吞没了。我问祖母:“这是甚动静?”祖母小声说:“大河发水了。”大河就是滹沱河。我一骨碌从炕上下到地上,衣服不穿,拔腿朝门外跑,一边跑,一边喊:“为什么不叫醒我?”“它半夜来的,它来谁也不知道。”这时,我似乎听见全村的几百条狗都在呻吟,哪里是叫!我家的两条狗正仰着脖子,但我没有听到叫声,它们的声音被滹沱河吞没了。狗也觉得奇怪,不叫了,缩着脖子伏在地上,两只耳朵直竖了起来。它们并没有见过滹沱河。那声音,不,那滹沱河一会儿像是从深深的地下喷出来的,一会儿又觉得天空在打闷雷,像是从天上降落下来的。祖母又一次对我说:“这就是滹沱河。”这时,我虽还没有见到滹沱河,却真的已感到它来了。这一片呻吟般的狗吠声,村里人远远近近的呼唤声,平常谁的声音我都能听出来,此刻全分辨不出来了。还有,充满整个空间的胸部感触到的动荡不安的气氛……这就是滹沱河来了的气势。

祖母双手伸开,拦着不让我去。她哪里能拦阻得住我,我不是个小滹沱河吗?滹沱河的声息越来越大,大水仿佛淹没了我们的村子。我听见有谁立在房顶上闷声闷气地喊:“后生们,快堵水去,带上铁锹,带上四齿铁耙!”我当然是个小后生,照吩咐的扛上锹,跑向大门外,人们全都朝大河那里跑,我融进了人流之中……

前几天,不断下暴雨,今天并没有云,天却令人感到是黑沉沉的,而且很低。我不歇气地随着大人们跑着,一过关头(一段古城墙),赫然地望见了滹沱河,它不像水在流动,是一大块深褐色的土地在整个地蠕动。看不见飞溅的明亮的水花,是千千万万匹野兽弓起了脊背在飞奔,它们由于飞奔,一伸一缩的身躯拉长了多少倍,形成了异常宽广的和谐的节奏。滹沱河分成了明显的上下两部分。下面是凝重的水的大地,上面是飞奔的密密匝匝一色的野兽,它们仿佛空悬地飞奔在水的大地上。我所听到的那淹没一切的声音,正是这千千万万匹野兽的狂吼,还有它们践踏的水的大地的喘息声。

姐姐和宝大娘挑野蒜的那片树林子已不见了,引起过我伤感和惶恐的灰灰的沙和石头全都不见了,显然都被滹沱河活活吞没。我现在才明白姐姐说的岸是什么,岸是河时刻想吞噬的战栗不安的大地,岸并不安稳。大后生们不准我和别的小后生们走向岸边,但我还是钻过了赤裸的与滹沱河同色的脊梁和腿脚的栅栏,走到河的跟前。我觉得脚下的地似乎不由自主地扑向河,我伸手到混浊的河里,我想摸摸滹沱河,它几乎要把我揪到了它的怀抱,我感触到了它强有力的手掌把我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有一个汉子把我提起来,扔到人群的后面。

姐姐来寻找我,她并没有强迫我回家,死死地抓着我的手,立在一块高地上,这高地我上回来时记得还有一个高粱秆搭的瓜棚。越过人群,我看见岸边的河,水上浮着一层木屑般的泡沫,这里是一个弯曲处,许多勇敢的汉子从河里用四齿耙捞起整棵的树、淹死的羊、木椽、窗户、门扇,还有衣裳……但没有人下到河水里。

来到滹沱河跟前,我似乎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连大人们的喊叫都听不见,只看见他们张大的嘴和翕动的鼻孔,河的声音变成为整个凝固不动的空间。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啊!

几天以后,洪水消退,我去看了一次滹沱河,岸又显出来了,石头又露出来,滹沱河似乎没有远走,像是整个地陷落进了深深的大地的内部,它随时能走出来。

滹沱河是我的本命河,它大,我小,我永远长不到它那么大。但是,我又能把它深深地藏在心里,包括它那深褐色的像蠕动的大地似的河水,那战栗不安的岸,还有它那充满天地之间的吼声和气氛。几十年来,每当濒于绝望时,我常常被它的呼吼声惊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