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华散文珍藏版:牛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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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掏甜根苗

我自小喜欢那种自自然然的甜,带着自身本来气味的甜;不愿吃死甜死甜的东西,只有甜,咀嚼不出别的什么滋味。祖母蒸新鲜玉米时,从锅盖里蒸发出的味,用一个“甜”字不足以说明它的特点。我常常独自坐在远远的角落闻,尽情地呼吸着它。所以我不大买甜腻腻的麦芽糖吃。若以甜为特点的食品,则只想吃“甜根苗”,就是大家熟悉的甘草。不过,不是指枯干了的,或者切成片在中药房能买到的那种。我说的是刚从地里掏出来的湿润的、充满原有汁液和气息的甜根苗。

学着大人们那种吃法,含在嘴角吮吸着。大人们干裂的嘴唇含着一节金黄的甜根苗,不用牙齿咀嚼,只咝溜咝溜地吮吸,从嘴角挂下黄色的涎水,我望着特别的馋。后来知道甜根苗是地里野长的,不用钱买,带个小锄头就能掏到。现在我已不记得是谁领我第一次去掏甜根苗了。从我两三岁到离开家,这十年光景,每年深秋,我都要起早摸黑地掏一阵子甜根苗。这不仅是因为想尝到一点甜,掏甜根苗是一种探索性的活动,它给我极大的乐趣。掏甜根苗越掏越有瘾,自己掏,自己吃,是真正的享受,不仅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

家乡把掏甜根苗的“掏”字念成去声,跟套马套车的“套”是一个音。掏甜根苗是虔诚地求索和发现的过程,甜根苗深深地藏匿在土层的深处,让人切切实实地感到是在“套”一个难以猎取的神秘的活物,比套马套车还要难得多。你看不见它,它仿佛老躲着你,不让你发现。据说在东北深山老林里挖人参也有这种令人心神迷乱的感觉。

我多半跟乔元贞做伴去掏甜根苗。元贞是我最忠实的伙伴,他土地般沉默着,半天不说一句话。但他的左耳垂上挂着一只小铜铃铛,总在摇响着。说是乔海大娘没有闺女,只有他这一个儿子,说是如果夜里妖魔来偷元贞,铃铛一响,赶紧去拦阻,万一被诱惑走了,只要听见铃铛声,总可以把元贞找回来,父亲对我说,耳垂上挂铃铛,不能简单地说是迷信,是人对幼小生命的祝福。铃铛是人世间一个好东西,不论挂在哪里都能发出悦耳的声音。我喜欢跟元贞在一起,默默地掏甜根苗,他的耳垂上的铃铛声可以打破沉重的寂闷。

东古城太远,我俩不敢去,总到西古城去,这块地方离我家祖坟很近。西古城不像东古城那样地荒凉,是一道略略隆起的土坡,灌木丛不多。一到秋天,这里可以摘到野果,酸的、苦的居多,甜的少。但这里到处能找到甜根苗,我一眼就能从葳蕤的杂草之中认出它来。我跟元贞各自悄悄地掏,他一向比我掏得多,元贞总是默默地耐心地掏,而我爱出声,一会儿骂,一会儿笑的。甜根苗仿佛是我的老相识,我一心想找一根长得粗的,成了精的。因此,我多在陡峭的土壁缝隙里找,心想:“我要是甜根苗,我就躲在这里,让谁也攀登不上来。”我仰望着一道道风雨浸蚀的缝隙,那里滋生出来的甜根苗的枝叶特别茂盛,但土坡壁立,很难爬上去。我蹬在元贞的肩头上,举起锄头,仍然够不到,元贞说:“算了。”我说:“它躲在高处,专气我们,一定得挖下来。”折腾了一上午,也没够着那根甜根苗。

下午,我回家里扛梯子。临走时,祖母问我:“又掏麻雀?”我说:“不是,是去西古城掏甜根苗。”祖母担忧地说:“那里蛇可多,小心别挖到蛇洞里去。”听说曾祖父与曾祖母合葬时,在墓穴里就有一窠蛇,有几十条。西古城一带,常常看见在野草的枝茎上挂着飘飘扬扬引魂幡似的苍白的蛇蜕,阴森森怪怕人的。终于登着梯子接近了那一棵姿态出奇的甜根苗。还是由我爬上去,元贞说:“悄悄挖,不要出声,免得把甜根苗惊跑了。”我先用手把小树丛般的甜根苗揪一揪,如果根扎得浅,揪一下,土就松动起来。可是这棵甜根苗,我一揪,就知道扎得很深,我把枝叶砍掉,觉得去掉了它的枝枝叶叶,甜根苗就失去了腿脚,更容易擒住它。但土很硬实,锄太小,累得我浑身冒汗,刨了很深,还没找到甜根苗的“头颅”。甜根苗都有一颗头颅,有的小,有的大。头颅越大越好。牛很喜欢吃甜根苗,所以苗总长不高。它年年滋生,年年让牛啃,它只能气鼓鼓地憋着往下长,这种被牛年年啃的甜根苗,根总是憋得很粗。而这棵甜根苗从来没有被牛啃过,这是我没想到的。牛无法啃到它,它自由自在地生长着,也许已活了几十年了,比我还大。终于挖到了,它的头颅却小得奇怪,我真有点失望。我让元贞上来看看,元贞说,没见过这样小头的甜根苗。我们决心把它挖出来,看看它究竟成不成器。“成不成器”是我父亲的口头语。在平地上的甜根苗,头颅往往很大,但根并不很粗。这一根真正特别,头跟身子一样粗,几乎有锹把粗,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粗的。我们村里孩子把甜根苗晒干了,一捆一捆带到中药铺去卖,大指头粗的就算上品,越粗越贵。这一根甜根苗我们当然不卖,当时我甚至想:“它太神了,怎么忍心吃它呢?”西古城的土是夯筑过的,经历了上千年(听说是隋朝建的),还是那么结实。甜根苗怎么扎进去的,真是难以想象。它哪来的那股钻劲,到现在我仍觉得不可理解。但是它扎了进去,而土城下边并没有什么泉水,它多半是为了躲藏,只能有这个解释。我们掏了整整一下午,才把它掏出来。根掏不到底,太深了,我们掏到的甜根苗已有三尺长,只好把它砍断。让留下的那段根去逃命吧。它的表皮是黄褐色的,用指甲去掐,像碰到石头,但它不是石头,用舌头舔舔,味儿真浓。

回家后,用刀砍成两半,我和元贞平分。我这段甜根苗,每天用刀砍下一小段,去掉皮,塞在嘴里,满屯屯的,感到满足。也像大人似的,我一边走,一边咝溜,咝溜累了,把它吐出来,搁在口袋里,不知为什么,满嘴更觉甜滋滋的。这种滋味,没有经过炮制,是大自然的精气。有一点近似新鲜玉米汁的味,但又比它浓烈十倍,我这一辈子吃过千百种味,哪种滋味都不能代替它。

掏甜根苗自始至终是一种带有探险和神秘的经历。它不像割羊草挖甜苣菜那么简便。一根甜根苗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和智慧才能把它从神秘的深处掏出来。现在回忆起来,掏甜根苗的整个过程的确是一种心灵的锻炼和享受。